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沂水∑君翊】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藏獒3》延续了前两部的精彩和悲壮,它讲的是:上世纪1967年,人类驱使藏獒替代自己进行大规模武斗,于是,西结古藏獒和东结古藏獒、上阿妈藏獒和多猕藏獒开始了一场悲壮的自相残杀,于是,鲜血染红了雪山草原,秃鹫覆盖了蓝色的天空,悲伤逆流成奔腾的河。于是,一代獒王雪山狮子冈日森格死去了,饮血王党项罗刹多吉来吧死去了,无数忠勇的藏獒死去了,纯种的喜玛拉雅藏獒遭受灭顶之灾,成了青藏高原不散的魂灵和父亲心中永远的痛。 如果说《藏獒》和《藏獒2》写的是藏獒的成长和辉煌,《藏獒3》(终结版)则写的是藏獒的悲剧性终结。读《藏獒3》(终结版),会感受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那种悲怆,那种凄凉,那种心痛,将是今年来难得的阅读体验。藏獒因为忠诚和无私无畏成了人类的朋友,又因此成为人类的贪婪和愚魅的牺牲品。 《藏獒》问世两年来,总共发行上百万册,当年即获得“《当代》拉力赛”总冠军、“《当代》长篇小说年度奖读者最佳奖”和“《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专家优秀奖”,并入围2005“红楼梦文学奖”、“小说学会年度长篇小说排行”,并在2007年度获得“五个一工程奖”。该书还入选共青团中央和新闻出版署向青少年推荐书库,还被众多著名企业列为建设企业文化的必读书,书中弘扬的藏獒精神已经成为重塑国民性格,打造民族精神的榜样,被越来越广泛的传播,这也构成了《藏獒》畅销不衰的坚实基础。 另外《藏獒》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陆续出版,该书动画版权已经输出海外,国际知名动画公司正在紧锣密鼓筹拍。藏獒已经成为中国青少年喜欢的动物形像,还有望在成为世界范围内的青少年喜欢的中国独有的动物形象。 市场和口碑都表明,《藏獒》系列已经成为中国多少年以来最经典的“动物小说”。《藏獒》系列的畅销,还成就了藏獒这个中国独一无二的高原动物的世界性知名度。在《藏獒》之前,即使是中国人,对藏獒的了解也少之又少,《藏獒》畅销之后,藏獒已经成了国人心中最喜爱的动物之一。据有关方面透露,如今的藏獒市价,比起《藏獒》出版前,已经翻了至少两番。 由此,杨志军完成了他的“藏獒三部曲”,完成了藏獒的生命过程记录,也完成了他对藏獒这个动物种类最痛彻的凭悼和最深切的缅怀。从此,纯种的喜玛拉雅獒种和诚挚的《藏獒》系列,就成了让我们永远感慨的绝唱。(子茼) 《藏獒3》:藏獒传奇的终结 杨志军在《藏獒》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后,被央视的《艺术人生》请到了电视台。在节目中我对他说的一句话印象深刻,,他说他心中的藏獒故事是永远讲不完的,所以他在《藏獒》之后写了《藏獒2》,并将陆续写下去。2008年年初,杨志军携带着他的《藏獒3》登台了。或许,有很多人会质疑他,怎么写一个故事还没完没了,是不是还要接着写《藏獒4》《藏獒5》,就像罗琳写“哈利?波特”系列一样,一直写到第七部才善罢甘休?而在《藏獒3》的封面上,赫然印着“终结版”——这是最后一部了,质疑的声音可以停止了,看完这本藏獒传奇再想看也没有了,心中不禁有些许惆怅。 就藏獒故事写三部曲,还要做到写法不同故事不同部部都精彩,不是件容易的事。在拿到《藏獒3》时,我最担心的就是杨志军可能会陷入雷同的泥潭。 在社会上广为流行狼文化和狼崇拜时,《藏獒》横空出世,它高举忠诚正义的藏獒精神与狼文化正面对抗,獒狼大战一时间成为社会上最热门的话题,两书的社会接受也此消彼长,《狼图腾》被誉为2004年阅读最痛快的长篇小说,《藏獒》则是2005年阅读最痛快的长篇小说。《藏獒》讲述解放初发生在青藏高原的藏獒故事,刚日森格为保护主人奋力迎战,终于成为獒王的故事,它忠诚正义勇敢的精神让人感动。《藏獒2》在时间上与《藏獒》相连接,故事也是《藏獒》的延续,它讲述的是“除四害”时期,狼被视为其中之一被人类疯狂捕杀,恼羞成怒的狼群聚结在西结古草原向人类展开疯狂的报复,同时西结古草原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无数牛羊被冻死,大量牧民被困在雪中,与外界断绝了联系。狼群趁虚而入,藏獒为保护人类利益与狼群展开了殊死搏斗。前两部一部是写藏獒与藏獒之间的打斗,一部是写藏獒与狼之间的打斗。 而到了《藏獒3》,杨志军把故事的笔触又落回到了藏獒与藏獒之间的打斗。与第一部不同的是,这次藏獒之间的打斗是藏獒并不情愿的,它们已经习惯了和平,习惯了用藏獒独特的方式来解决争端。然而,由于“文革”的开展,不同的人们在抢夺领导权,造反派驱使藏獒替代自己进行大规模武斗,于是,西结古藏獒和东结古藏獒、上阿妈藏獒和多猕藏獒开始了一场悲壮的自相残杀,于是,鲜血染红了雪山草原,秃鹫覆盖了蓝色的天空,悲伤逆流成奔腾的河。于是,一代獒王雪山狮子冈日森格死去了,饮血王党项罗刹多吉来吧死去了,无数忠勇的藏獒死去了,纯种的喜玛拉雅藏獒遭受灭顶之灾,成了青藏高原不散的魂灵和父亲心中永远的痛。 《藏獒3》无论在故事深度上还是在形式上都有一个难能可贵的突破,它引领人们思考人类与藏獒之间的深入关系,悲叹藏獒衰落的命运。现在,藏獒已经成为很多人的宠物了,它们被饲养在城市里的笼子里,由于周围的空气污浊气味多样,藏獒已经很难分辨出自己主人的味道,已经完全失去了草原霸主的风范。这一切都是怎么造成的呢?藏獒的命运是如何发生转折的呢?这一切在《藏獒3》中得到了最典型的呈现。人类为了私利嗾使藏獒之间互相打斗,而且人类也互相折磨迫害同类,勒格在名字后头加了“红卫”二字改名叫“勒格红卫”,而他却成了许多悲剧的制造者。它在思考人类与藏獒关系的同时,也在思考着人类之间的关系,这在前两部里是较少的。 如果说《藏獒》和《藏獒2》写的是藏獒的成长和辉煌,《藏獒3》(终结版)则写的是藏獒的悲剧性终结。由此,杨志军完成了他的“藏獒三部曲”,完成了藏獒的生命过程记录,也完成了他对藏獒这个动物种类最痛彻的凭悼和最深切的缅怀。从此,纯种的喜玛拉雅獒种和诚挚的《藏獒》系列,就成了让我们永远感慨的绝唱。 杨志军:用挽歌告别历史(1) 您之前已经出版了《藏獒》和《藏獒2》,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您为什么要接着推出《藏獒3》呢? 杨志军:故事没有讲完,命运还在发展,自然要接着讲下去。作家构思小说,有时候是顺着想,就是先想好开头,再发展,再结束,有时候是逆者想,就是有一个结尾让你特别激动,你的写作就是顺着时间把这个结尾合情合理地展示出来。更主要的是,写作不是个“功夫”活,作品不是你想下功夫就能写出来的,对我来说,主要依靠情感和情绪,你的情感还很饱满、情绪还很激动、思想还是冲动的,你就止不住要表达出来,写作是人表达感情、宣泄情绪、描述思想的一种方式,《藏獒》三部曲不能例外地体现了这种方式。 到《藏獒3》,藏獒故事构成了完整的三部曲,这三部描写的重心各有哪些特点?有哪些相同和不同的地方? 杨志军:《藏獒》中人与藏獒从疏到亲,是一个良好的缘起,从残酷到和平,从冷凉到温暖,人性在追问中惭愧地看到了自己的缺失,又在对比中得到了獒性的补充。《藏獒2》的重点在于生命的关系和自然的平衡,也是人为的因素让物种愤怒,战争爆发,生存艰难,矛盾重重。生命必须强悍壮实、勇敢坚定、锲而不舍,才有可能活下去。我想告诉读者,牺牲了自然,也就等于牺牲了人类自己,生命是个互相关联的现象,没有一种杀害会逃脱被杀和自杀,人、獒、狼的关系就是这样。《藏獒3》是人类弱点的大暴露,有人性和没人性都可以用合理的形式来表现,人的优胜就在于他可以在良善和残暴之间做出选择并对丑恶加以抵制,你放弃了对光明美好的选择,也就等于放弃了人性。人可以是狼,也可以是藏獒,而藏獒却永远是藏獒。在环境突然恶劣,生活必须残酷的时候,藏獒的天性依然不变,人却可悲地背叛了藏獒,他们对藏獒的驱使,是魔鬼的驱使,不是上帝的驱使。我尊重历史和膜拜环境,当这种历史和环境需要用人、獒、狼的战争让我们刻骨铭心时,我的疼痛就在于我别无选择地写出了流泪淌血的必然结果。我会永远赞美忠诚和勇敢、道义和良知,但有时是哭着赞美。在《藏獒3》里,草原上的人、獒、狼都参加了“文革”、“武斗”,人、獒、狼都做出了巨大牺牲,可就是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有牺牲。历史是残酷的,我写《藏獒3》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们记住历史,而是为了告别历史。任何一种告别都可能伴随着惨痛,尤其是用挽歌的形式告别藏獒、告别草原。 《藏獒》前两部都取得了良好的销售业绩,但中国有句老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似乎是衰落之势。而令人惊讶的是,《藏獒3》(终结版)出版后,立刻引起了广泛关注,非但没衰,反倒呈现出“雄起”之状。您对《藏獒3》的畅销有信心吗? 杨志军:没有作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畅销,但这要交给读者和时间,谈不上信心,只是希望,如果它畅销或常销,当然是好事。“再而衰三而竭”有时并不一定表现在作品上,更重要的是读者的兴趣。不是一次性出版的“三部曲”作品,让读者越来越有兴趣是很难的。《藏獒》《藏獒2》《藏獒3》虽然是分开出版的,但故事连贯、形象统一、前后呼应,其实是一部作品的上中下。 您之前已经有了《藏獒》和《藏獒2》写作的成功经验,《藏獒3》在写作手法和故事内容上有重复吗? 杨志军:《藏獒3》的初稿是26万字,二稿是34万字,三稿改到37万字,四稿是33万字,最后定稿是27万。这样改来改去,就是为了不重复,有新意,对得起读者的期待,至于做到了没有,那要看读者怎么评价。什么事情都是越有经验越好,唯独创作不然,经验越少越有可能写出好作品。对一个作家来说,要紧的不是记住经验,而是抛弃经验,从零开始。 这本小说的封面上赫然写着“终结版”三个字,就是说这是你最后一本藏獒小说了,您为什么决定就此结束藏獒故事?您以后还会接着写和藏獒有关的故事吗? 杨志军:用挽歌告别历史(2) 杨志军:三部曲是最初的想法,终于完成,结束是很自然的,即使我肚子里还有藏獒的故事,那也不能写了。感情已经告别,再写就没劲了。 您的藏獒系列小说出版后,获得了各类奖项,尤其是《藏獒》还获得了“全国五个一工程奖”。《藏獒》出版前后,您的生活发生了哪些改变?您是如何面对这些奖项的? 杨志军:我的生活没有变化,平凡的姿态、平淡的对待、平和的往来、平静的存在,这是我一贯的做法。 听说你每年都会去藏区,现在藏区那里的藏獒生存状态是什么样子的? 杨志军:不管藏区的藏獒还是进入都市的藏獒,跟人是一样的:生活越来越好了,身体越来越差了,能力越来越低了,感情越来越淡了。藏獒真的已经远去,我想通过“藏獒三部曲”给它们立一块碑,然后就是凭吊和怀念。 《藏獒3》(终结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定价:26.00元。 《藏獒3》第一部分 开篇 凶兆(1) 父亲万万没有想到,那场举世无双的劫难,不仅没有放过天高地远的西结古草原,而且还从父亲的寄宿学校开始,拿藏獒开刀。 劫难到来之前,西结古草原发生了几件让父亲刻骨铭心的事情,后来父亲才意识到,那便是预兆。 预兆首先是父亲的藏獒多吉来吧带来的。因为思念主人而花白了头发的多吉来吧,被带到多猕镇的监狱看守犯人的多吉来吧,在咬断拴它的粗铁链子,咬伤看管它的军人后,一口气跑了一百多公里,终于回来了。父亲高兴地说:“太好了,多吉来吧只能属于我,其他任何人都管不了。”但是命运并不能成全父亲和多吉来吧共同的心愿:彼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就在情爱甚笃的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养育了三胎七只小藏獒、酝酿着激情准备怀上第四胎时,多吉来吧又一次离开了西结古草原。 那时候,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扩大寄宿学校,把孩子们上课、住宿的帐房变成土木结构的平房,好让同年级的所有孩子可以在教室里一起上课,不用分拨;宿舍里也可以烧炕,不会再冻坏孩子们。更重要的是,房子比帐房坚固,即使再有狼群来,只要不出去,就不会发生狼群吃掉孩子的事情。 恰好刚刚建起的西宁动物园派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寻觅动物,他们看中了多吉来吧,拿出几十元要把它买走。父亲说:“多吉来吧怎么能卖呢?不能啊,谁会把自己的兄弟卖到故乡之外的地方去呢?”动物园的人不肯罢休,一次次提高价格,一直提高到了两千元钱。父亲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钱足够修建两排土木结构的平房,教室有了,而且是分开年级的;宿舍有了,而且是分开男生女生的。父亲突然发狠地咬烂了自己的舌头,声音颤抖着说:“你们保证,你们保证,保证要对多吉来吧好。” 父亲流着泪,向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一次次地鞠躬,说了许多个热烘烘、水淋淋的“对不起”,然后帮着动物园的人,把多吉来吧拉上汽车,装进了铁笼子。多吉来吧知道又一次分别、又一次远途、又一次灾难降临了自己,按照它从来不打算违拗父亲意志的习惯,它只能在沉默中哭泣。但是这次它没有沉默,它撞烂了头,拍烂了爪子,让铁笼子发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响声。父亲扑过去抱住了铁笼子:“怎么了?怎么了?”父亲满怀都是血,是多吉来吧的血,它似乎在告诉父亲,接下来的,是血泪纷飞的日子。 远远地去了,多吉来吧,到距离西结古草原一千二百多公里的西宁城里去了。多吉来吧可爱的妻子大黑獒果日照例追撵着汽车,一直追出了狼道峡。 多吉来吧离开不久,和父亲一样把藏獒当亲人喜欢的梅朵拉姆也从西结古人的眼前消失了。梅朵拉姆是被迫离开的,她作为结古阿妈县的县委副书记,陪同州委麦书记来西结古草原落实菜羊菜牛的公购任务,来了才一天,就被一辆来自西宁城的吉普车带走了。她是那么不愿意,藏在了牧民家里。是麦书记带人找到了她。麦书记说:“你要相信组织是正确的。”来人严肃地说:“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你的父母,为了你的父母,你必须回去。”麦书记问梅朵拉姆的父母怎么了,来人深沉得就像黑夜,只摇头不说话。梅朵拉姆只好跟着走了,她给麦书记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是她父母单位的,她说:“万一有什么事儿,你们从州上打这个电话,一定打呀。”说着就哭了。 尽管事有蹊跷,但谁也不会联想到西结古草原未来的劫难。只有藏獒有预感,它们围住吉普车,不让它走动。吉普车在一阵猛烈的吼叫之后,恶毒地前蹿。将藏獒撞得东倒西歪,在碾破一只藏獒的肚子以后,扬长而去。一路尘土裹着梅朵拉姆为藏獒惨死的哭声飞扬。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疯狂地追撵着,一路哀号。 紧跟着是水灾,春天的野驴河水涨出了人们的想象。党项大雪山的融化比往年推迟了,却比往年增多了,天气好像是突然温暖,几天之内就融化了平时两个月的冰水。(奇*书*网-整*理*提*供)而在野驴河下游,冰面还没有完全消融,河道也没有安全开通,上游冲下来的冰块死死堵住,形成了一道高高的冰坝。大水朝着两侧漫漶而去,淹没了草原和牛羊、帐房和牧民。这是突发事件,根本来不及向草原以外的政府求救,牧民们只能依靠藏獒自救。已经无法知道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和各家各户的藏獒救出了多少人、多少牲畜,只知道很多藏獒累死了,累死在把主人拖向陆岸的那一刻,累死在追赶着牛羊顺流而下的激浪中。 开篇 凶兆(2) 父亲的寄宿学校的帐蓬搭在高处,远离野驴河,损失不大。但出售多吉来吧的钱却被公社截留用于救灾,修建平房的愿望就搁浅了,而且成了永远的空想。 水灾以后是雷电之灾。雷电发生在下午,轰鸣把天空炸裂了,闪电就从裂缝中横劈下来,劈死了索朗旺堆生产队的牧民喜饶巴。劈死喜饶巴的这个瞬间,他家的藏獒德吉彭措疯了似的扑向了雷电。雷电远远地逃走了,但却把仇恨的种子深深埋进了德吉彭措的心里。 喜饶巴无妻无后,待藏獒德吉彭措如同亲生儿子。他被雷电殛杀以后,德吉彭措便成了一个孤儿,父亲把它带到了寄宿学校,它就成了父亲的藏獒。但是只要天空出现雷鸣电闪,它就会狂吼不止,会追逐而去。终于有一天,德吉彭措追进了昂拉雪山,追上了冰峰雪岭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半个月之后,父亲去昂拉雪山找到了德吉彭措,但已经不是生命,而是一具烧焦的尸体。父亲用他的大黑马把德吉彭措驮下了山,驮到了天葬场。本来是秃鹫蔽日的天葬场,那天居然一只秃鹫也没有。父亲仰望天空,禁不住悲从中来,连绵不绝。 父亲去了西结古寺,把他的预感告诉了丹增活佛。丹增活佛问父亲:“你知道藏巴拉索罗吗?”父亲摇头。丹增活佛叹口气说:“不知道也好,知道的越少,就越没有牵挂,越没有牵挂,就越没有恐怖。[奇书网|Qisuu.Com]汉扎西你去吧,什么也不要管,今后发生的一切都是预见之中的,在宁玛巴古老的伏藏《鬼神遗教》里,就有过一个这样的预言:在一个有三座大雪山的地方,诞生了黑命主狼王,它拿走了人的灵魂,试图用黑暗取代佛光。”父亲还想问什么,丹增活佛说:“去问魔鬼吧,魔鬼就要来了。” 1 地狱食肉魔之血光初溅(1) 魔鬼终于来了,劫难终于来了。 漆黑如墨,青果阿妈草原的夜晚就像史前的混沌,深沉到无边。一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一匹赤骝马,带着一只以后会被父亲称作地狱食肉魔的藏獒,从狼道峡穿越而来。 地狱食肉魔一进入西结古草原就显得异常亢奋,居然肆无忌惮地跑向了三只藏马熊。主人黑脸汉子似乎想看看自己的藏獒到底有多大的能耐,阴险地撺掇着:“上,给我上,咬死它们,咬死丹增活佛。”地狱食肉魔看了看主人,利牙一龇,扑了过去。 三只藏马熊是两公一母,两只公熊之间正在进行爱情的角逐。一看有藏獒跑来骚扰,两只公熊争先恐后地迎了过来。地狱食肉魔就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显示了自己的神奇,它突然停下来,直立而起,吸引得两只公熊也同时站起来又是挥掌又是咆哮。地狱食肉魔旋风一样把身子横过去,横出了一道流星的擦痕,然后歪着头,从两只公熊亮出的肚子前冲了过去。只听“嚓”的一声响,又是“嚓”的一声响,两只公熊无毛而薄软的小肚子抢着烂了,刚才的爱情角逐让它们勃起的生殖器还没有来得及缩回去,就被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连同小肚子一起扯烂。两只公熊赶紧把直立变成爬行,但为时已晚,只能愤怒地吼叫,痛苦地哀鸣。它们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地狱食肉魔,却被对方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诡诈轻而易举地剥夺了生命的希望。母熊落荒而逃,它逃离了杀手,也逃离了同伴,因为它知道,爱情和爱人都已经没有了,两只公熊今天不死,明天就一定会死——流血而死,疼痛而死,悲观绝望而死。 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朝前走去。他在心里狞笑。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咬死两只藏马熊,而是实现自己的誓言:所有的报仇都是修炼,所有的死亡都是资粮,鲜血和尸林是最好的神鬼磁场,不成佛,便成魔。他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牧羊狗和看家狗。 包括獒王冈日森格。 包括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 黑脸汉子一路念叨着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选择最便捷的路线来到西结古草原的腹地,第一个碰到的,便是父亲的寄宿学校。他勒马停下,藏在了一座草丘后面。他不想见到父亲,无论他多么想杀死这里的藏獒,都必须等待一个父亲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 这时候,他看见父亲骑马跃出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向碉房山方向奔去,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藏獒美旺雄怒紧跟在身后。他目送父亲的身影消逝,从草丘后面闪了出来,低沉地吆喝地狱食肉魔冲了过去。 守护寄宿学校的藏獒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它们来到牛粪墙的缺口也就是寄宿学校的大门前,用胸腔里的轰鸣威胁着来犯之敌。它们不是好战分子,只要地狱食肉魔不再继续靠近,它们就不会主动进攻。 但是地狱食肉魔没有停下,进攻只能开始。 大格列首先扑了过去。它是一只曾经在砻宝雪山吓跑了一山雪豹的藏獒,它只要进攻,就意味着胜利。胜利转眼出现了,大格列惊叫一声,发现胜利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地狱食肉魔用难以目测的速度带出了难以承受的力量,让大格列首先感觉到了脖子的断裂。砉然倒地的瞬间,大格列看到第二只大藏獒的喉咙也在瞬间被利牙撕开了。 第二只大藏獒被父亲称作“战神第一”,曾经在冬天的大雪中一口气咬死过九匹大狼而自己毫毛未损。遗憾的是,这一次它损失了生命,它都来不及看清楚同伴大格列是怎样倒下的,自己就已经血流如注、命丧黄泉了。 第三只扑向地狱食肉魔的是“怖畏大力王”,它曾经守护过牧马鹤生产队的一个五百多只羊的大羊群,连续三年没有让狼豹叼走一只羊。它有扑咬的经验又有扑咬的信心,但结果却完全超出了它的经验和想象,它的扑咬还没发生,就把脖子上的大血管奉献给了地狱食肉魔。 1 地狱食肉魔之血光初溅(2) 第四只大藏獒叫“无敌夜叉”。它是一只老公獒,身经百战,老谋深算,几乎没有在打斗中失过手。它知道来了一个劲敌,就想以守为攻,伺机咬杀。正这么想着,发现机会已经来临,对方居然无所顾忌地卧了下来。它带着雷鸣的吼声扑了过去,立刻意识到它的身经百战和老谋深算几乎等于零,它的扑咬不是进攻,而是自杀。 还剩下最后一只大藏獒了。有一年雪灾,这只大藏獒帮助救援的人找到了十六户围困在大雪中的牧民,牧民们就叫它“白雪福宝”。它从现在开始成了一秒钟的生命,一秒钟很快过去了,就像光脉的射击、声音的飞驰,白雪福宝还没有做出扑咬还是躲闪的决定,比意识还要快捷的利牙就呼啸而至,让它茫然无措地滋出了不甘滋出的鲜血。 黑脸汉子看着倒在地上的五只大藏獒,咬牙切齿地咕隆了一句:“该死的反动派、该死的牛鬼蛇神、该死的丹增活佛。” 地狱食肉魔耷拉着血红血红的长舌头,耀武扬威地走进了寄宿学校的大门。黑脸汉子骑马跟在它身后,警惕地看着前面:多吉来吧,寄宿学校的保护神、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怎么还不出现?他看到学校的孩子们一个个惊恐不安、无所依靠地哭喊着,这才意识到多吉来吧不在寄宿学校。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瞪着孩子们怀抱中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下马走了过去。 黑脸汉子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揣进自己的皮袍胸兜,带着地狱食肉魔,离开寄宿学校,带着刀刀见血的仇恨,亢奋不已地朝着实现誓言的方向走去。 这是公元1967年的夏天,草原的景色依然美丽得宛若天境。 2 格萨尔宝剑之入侵(1) 俗话说,祸不单行。父亲离开寄宿学校,奔向碉房山,是因为西结古草原遭到了多年不见的入侵。 那些日子,整个青果阿妈草原都在传说,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带到了西结古,交给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秘藏在了西结古寺,所以如今的青果阿妈州,权力和吉祥的中心已不在州府所在地的多猕草原,而在西结古草原的西结古寺。传说的力量自古以来就是最伟大的力量,草原上推动历史发展的往往是传说,甚至可以说,草原的历史就是传说的历史。而消失不久的部落战争的影子就在传说的推动下悄悄复活了。 没有人不相信这样的传说,尤其是西结古草原的人。因为有人真真切切看到麦书记走进了西结古寺。那一刻西结古寺的傍晚突然亮了一下,把麦书记的枣红马和马背上的褡裢映照得无比醒目。褡裢自然也进入了传说:藏巴拉索罗就装在褡裢里头,沉重得几乎把马腰压塌。 于是,外面的骑手就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他们带着自己草原的领地狗群,一路奔跑一路喊:“藏巴拉索罗万岁,藏巴拉索罗万岁。”他们把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想让西结古草原明白,他们来这里是正当、正确、正义的,谁也不能藏匿了麦书记、霸占了藏巴拉索罗而不受到任何追究。 父亲在碉房山西结古寺,看到的是一帮多猕草原的骑手。 多猕骑手拉着马站了一堆,他们低着头弯着腰,面对一群喇嘛谦卑而小声地说:“麦书记呢?我们来接他,就像寺庙之佛和旷野之神都知道的,多猕草原是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中心,麦书记应该回去,藏巴拉索罗更应该回去。”在多猕骑手的身边,立着二十只多猕藏獒,个个都是壮硕伟岸的大家伙,它们低着头一声不吭,好像主人的谦卑感染了它们,它们也只好装模做样地谦卑一下。 父亲知道表面上越是谦卑就越是坚定勇敢,骑手和藏獒都一样,他们既然敢于来到这里,就都抱定了硬碰硬的决心。 西结古寺的喇嘛们特意在红袈裟的外面披上了黄色的法衣,这是显示也是强调,他们要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让人们知道佛法依然是威严而庄重的。十六只作为寺院狗的藏獒一字排开,昂起头瞪视着多猕藏獒,一副森严壁垒、众志成城的高山气派。为首的铁棒喇嘛藏扎西说:“麦书记来过,一点也不假,但如果说他现在还在我们这里,就像是说夏天过了草原还会开花一样,连你们自己的藏獒和我们的寺院狗都不相信。不信你问问我们的寺院狗,麦书记是不是已经远远地走了。”寺院狗们一听藏扎西提到了它们,便冲着多猕藏獒叫起来,此起彼伏,唾液飞溅。但二十只多猕藏獒没有一只被激怒的,仍然平静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再一次弯下腰,谦卑而小声地说:“我们都是佛爷加持过的人,不相信喇嘛的话还能相信谁的?我们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看看,在西结古草原,除了寺院还有哪个地方敢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藏起来。”说罢朝着自己人招了招手,“走啊,我们先去里面拜拜佛,拜了佛再去寻找麦书记。” 藏扎西听出这是要搜查寺院的意思,跨前一步,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闭关啦,神佛们闭关啦,从今天开始,涂泥封门修行三年,三年以后你们再来。”多猕骑手的头扎雅突然把腰直了起来,眼睛一横说:“谁闭关啦?你们的丹增活佛闭关我们相信,要说一世之尊、二度法身、三方教主、四大天王、五智如来、六臂观音、七光琉璃、八大菩萨、九尊度母、十座金刚统统都已经闭关,那是妄言,我们倒要看看,尊敬的喇嘛为什么要欺骗我们。”说罢,举起一只手,朝空中吆喝了一声:“獒多吉,獒多吉,拉索罗,拉索罗。” 二十只多猕藏獒突然跑起来,它们并没有跑向前面深怀敌意的寺院狗,而是围绕身后的嘛呢石经墙,朝拜似的顺时针旋转着。 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一群喇嘛以及十六只寺院狗都有点发呆:它们这是要干什么?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正琢磨着,只听轰的一声响,多猕藏獒突然散开了,散向了所有的小路、所有的通道。那些树杈一样的小路和通道是通向寺院纵深处各个殿堂的,也就是说接下来所有的殿堂将在同一时刻受到多猕藏獒的侦查:到底有没有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的味道,能不能嗅到他们的去向。 2 格萨尔宝剑之入侵(2) 藏扎西愤怒地轮起了铁棒,又不知道轮向谁,把铁棒往下一蹾,指着多猕骑手的头说:“你们的藏獒不能胡跑八跑,这是冒犯,冒犯寺院是要受到惩罚的。”他看对方冷笑着不说话,便朝着寺院狗喊道,“拦住它们,快啊,快去拦住它们。” 其实十六只寺院狗早就冲出去了。它们冲向了小路和通道上的多猕藏獒,比铁棒喇嘛还要愤怒地大喊大叫着。然后就是厮打,十六只作为寺院狗的西结古藏獒和十六只来自远方的多猕藏獒在大大小小的通道上疯狂地厮打起来,都是一对一的厮打,激烈得好像遍地都是龙卷风,尘土高高地扬起来,弥散在以金色、红色、白色为主调的寺院顶上。蔚蓝的天空突然笼罩起一片灰黄,仿佛要遮掩那一种惨不忍睹的结果。 厮打的结果在未厮打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两败俱伤。所有的藏獒都知道对方和自己都是龙啸虎吟的利害角色,几分钟之后就会是皮肉烂开也让对方皮肉烂开。但它们还是要为这一场无法彻底取胜的厮打拼尽全力,因为各自的主人需要它们这样。主人们并不准备接受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在铁棒喇嘛藏扎西和众喇嘛这边,是一定要赶走来犯者的;在多猕骑手这边,是不找到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决不罢休的。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拉长声调吆喝着,四只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的多猕藏獒从发呆的观战中清醒过来,快速跑向了前面的大经堂、护法神殿和双身佛雅布尤姆殿。铁棒喇嘛藏扎西追了过去,又倏然停下,吩咐跟在自己身边的一群喇嘛:“快去把门关上,把所有殿堂的门都关上。”喇嘛们飞快地跑向了殿堂。这样的举动更让多猕骑手相信: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就在西结古寺某个神秘的堂奥里。连父亲也有点奇怪:既然麦书记已经走了,为什么不让多猕人去里面看看? 藏扎西留下来,继续面对着多猕骑手,生怕他们也像他们的藏獒那样四散着跑向那些通道、那些殿堂。一扭头发现父亲站在不远处,便大声喊起来:“汉扎西你来得正好,你看看我们西结古寺今天怎么了,简直兵荒马乱嘛。他们多猕人和多猕狗蛮横得就像土匪,说我们藏匿了麦书记,藏匿了藏巴拉索罗。你告诉他们,麦书记就是把藏巴拉索罗留给我们,我们也不要。我们有自己的藏巴拉索罗,它就在野驴河上游高高的白兰草原,汉扎西你得跑一趟,去白兰草原把藏巴拉索罗带到这里来,这里没有它和它的伙伴就挡不住多猕土匪。” 看父亲听着有点糊涂,藏扎西把嘴凑到父亲耳边,声音低得多猕骑手听不见:“我说的是寺院狗,一只了不起的名叫藏巴拉索罗的藏獒和另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你赶快去把它们带回来,寺院需要它们,需要强大的保卫。” 父亲“哦”了一声说:“原来藏巴拉索罗也可以用来给藏獒起名字,可你还是没说明白藏巴拉索罗是什么?”藏扎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反正藏巴拉索罗是麦书记的命根子,也是草原人的命根子。” 父亲驱马下了碉房山,向着白兰草原方向走了一程,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掉转马头走向寄宿学校。他想把美旺雄怒留在学校,草原上到处都是陌生人陌生藏獒,光有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他放心不下。 还没望见寄宿学校的影子,美旺雄怒忽然像火箭一样狂叫着冲了出去,父亲的心脏和眼皮一起狂跳起来。 半小时后,父亲望着草地上的血泊和尸体,好像被人一刀插进了他的心脏,惨烈地叫了一声,晕倒在地。 寄宿学校,晕死过去的父亲很快被孩子们和美旺雄怒的喊声唤醒了,醒来后才知道,他需要承受的悲痛要比他看到的严重得多:有人来过了,带着一只藏獒,不光咬死了漆黑如墨的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还掠走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 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战神第一、怖畏大力王、无敌夜叉、白雪福宝都是来自牧马鹤草原的獒中枭雄,谁能几口咬死它们?父亲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形象,那是他在西结古寺的降阎魔洞里看到的,是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这个形象之所以如此的刻骨铭心是因为传说它能一夜之间吃掉草原上所有的藏獒。父亲不寒而栗,有人带着一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恐怖家伙来过了,又走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抢走尼玛和达娃? 2 格萨尔宝剑之入侵(3) 父亲坐在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身边,眼睛湿汪汪的,突然站起来,冲着孩子们吼道:“哪里的人,哪里的藏獒,你们认得吗?”被地狱食肉魔吓傻了的孩子们一个个摇头。父亲又吼道:“他们往哪里去了?”孩子们齐唰唰地举手指了过去。父亲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孩子们指的方向是野驴河的上游,高旷寂静的白兰草原。 他心里不禁一阵抽搐: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这个人、这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藏獒,显然是路过寄宿学校,他们很可能是冲着藏巴拉索罗去的,藏巴拉索罗危险了,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藏巴拉索罗和另一些寺院狗,将面对一场血肉喷溅的极恶之战。父亲翻身骑上大黑马,对一个歪戴着狐皮帽,伏在大格列身上哭泣的孩子说:“秋加你起来,千万别动大格列,这里是行凶现场,现场是不能动的。”父亲催马而去,看到美旺雄怒跟了过来,比划着喊道:“你留下来,留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要是多吉来吧还在就好了。” 一个月前父亲从领地狗群里抱来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它们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第三胎公獒赛什朵的孩子,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嫡传后代,父亲在它们身上寄托了自己对多吉来吧的思念,也寄托了对未来的希望。掠走尼玛和达娃的强盗一定是个识别藏獒的行家,一眼就看出它们未来的品相和能力是草原藏獒中第一流的。 父亲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心急如焚,只嫌野驴河太长太长,怎么也到不了上游,到不了白兰草原。 白兰草原是西结古草原最美丽的草原,有高大的乔木、丰茂的牧草,有巨大的冰川和冰川融水形成的碧绿的湖泊。它依靠着白兰雪山,曾经是著名的白兰羌的驻牧地,号称白兰国,一千多年后它成了西结古寺的属地,生活着西结古寺的属民,属民们固定给西结古寺当差和交纳菜牛菜羊。公社化以后,所有的属地属民都归了公社,但公社书记班玛多吉特意在白兰草原组建了一个生产队,交由西结古寺管理,实际上就是维持了古老的习惯,让西结古寺仍然拥有一定的属地属民。至于西结古寺把一只叫作藏巴拉索罗的了不起的藏獒和另外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父亲还是第一次知道。 终于进入了白兰之口,一片长满了虎耳草、血满草、仙鹤草和野生芜菁的漏斗形原野出现在面前,漏斗的中间是星罗棋布的湖,人们叫尕海。白兰湿地的紫色岚光里,一群群的白鹤、天鹅、斑头雁和藏雪鸭各自为阵又互相交汇着,清亮的鸟叫声穿云而去,翩然起舞的姿影礼花一样飞上了天。 父亲来过几次白兰草原,知道桑杰康珠既有姑娘的美丽,又有小伙子的能干。桑杰康珠十六岁时才随着阿爸回到老家白兰草原,一来就用枪打死过一只奇大的藏马熊。这说明她有白兰人的遗传:最早的白兰国就是一个女性比男性更强悍、更尚武的部落王国;也说明她有她奶奶的遗风:她过世的奶奶从十三岁开始就成了西结古草原交通风雨雷电的苯教咒师。桑杰康珠唱着儿歌,把自己想象成苯教的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端起枪瞄准了藏马熊。那些儿歌就是咒语,奶奶把咒语当作儿歌教给了她。打死藏马熊以后,阿爸的枪就成了她的枪,她就像一个小伙子一样,天天背着比她高的叉子枪进进出出。后来枪被公社书记班玛多吉没收了,保管在西结古寺。桑杰康珠问丹增活佛,为什么要拿走她的枪。丹增活佛说:“不是我拿走了你的枪,是担心你做出恶业的怙主菩萨、四十二护法拿走了你的枪。”桑杰康珠声音尖脆地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枪就是我的无上法器,什么菩萨护法,谁也不能没收我的法器,赶快把枪还给我。”丹增活佛呵呵一笑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山野之神,在佛菩萨这里,任何山野之神都不过是小鬼,小小的鬼,顶礼膜拜是你唯一的选择。赶快去怙主菩萨和四十二护法座下上香磕头吧,但愿你的语言没有减损你对他们的恭敬心。”桑杰康珠没有去上香磕头。她的阿爸继承奶奶的衣钵也是一位苯教咒师,却又虔诚地信仰着佛教,知道她的情状后,一连几天都在家中的佛龛前念经,祈请怙主菩萨和四十二护法不要把惩罚降临到女儿身上。菩萨和护法是宽容的,丹增活佛也是宽容的,不仅惩罚没有降临,还把一群以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为首的威武而吉祥的寺院狗寄养在了他们家。这是莫大的荣幸,为什么会飘然而来?阿爸是知道的:就是因为啊,桑杰康珠是美丽而耀眼的。一个姑娘的美丽和耀眼,本身就是佛菩萨的恩赐。当她的面孔在阳光下展露而又出言不逊时,谁都会原谅,一切都会被原谅。 2 格萨尔宝剑之入侵(4) 但是今天,美丽的已经不美丽,耀眼的已经不耀眼。当桑杰康珠一家带着几辈子都不曾积累这么多的悲伤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吃惊了。悲惨的事件比父亲想象得还要悲惨,尽管他从寄宿学校出发时就知道对方只有一个人一只藏獒,但他还是不相信似的问道:“他们几个人?几只藏獒?”桑杰康珠说:“就一个黑脸汉子、一只藏獒。”“真的是这样吗?”父亲还是不相信。桑杰康珠说:“还有两只小藏獒。”父亲说:“那是他们偷抢了我的,我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 父亲怎么能不震惊呢?仅仅一只藏獒就杀死了这么多藏獒,包括那只曾经一口气咬死过三只雪豹的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西结古寺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全部寺院狗一只不剩地都被咬死了。在桑杰康珠家的帐房前,从远方的白兰雪山倾斜着延伸而来的草地上,父亲望着死去的藏獒数了数,一共十二只,除了三只不到一岁的小藏獒,其余的都是肩高至少八十公分的大藏獒,尤其是金黄色的藏巴拉索罗,伟壮的身躯如同一只狮子,差不多就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另一个版本了。 父亲摇着头,不停地说着:“不可能,不可能。”连如此伟壮的藏巴拉索罗都被咬死了,那它是一只什么样的野兽?父亲的脑海里再一次出现了那个恐怖、狞厉、巨大、无常、贪瞋无量的形象:降阎魔洞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他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胸脯,似乎害怕心脏跳得太激烈而蹦出胸腔,喘着气说:“要是多吉来吧还在西结古草原就好了。” 桑杰康珠瞪着父亲说:“别提你的多吉来吧了,我看见它的时候,想到的就是你的多吉来吧,我心想那个名叫多吉来吧的饮血王党项罗刹怎么又回来了?”父亲说:“多吉来吧和地狱食肉魔都是人教出来的,凶猛和恶毒大概是一样的,但心是不一样的。” 父亲再次上马,他要去追撵凶手了,还要把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带给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带给公社书记班玛多吉,带给正率领着领地狗群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战斗的獒王冈日森格。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死了,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十二只寺院狗都死了,还有我的大格列,它也死在地狱食肉魔的利牙之下了。 一匹青花母马从父亲身边风行而过。父亲愣了一下,就听身后桑杰康珠的阿爸喊起来:“回来,康珠你回来,你不能去送死,不能啊。”愤怒至极的桑杰康珠不听阿爸的,鞭马鞭得更狠了。 父亲追了过去,他本想跑到前面拦住她,可是他的大黑马已经有点老态,怎么也追不上年轻的青花母马,眼看着桑杰康珠和自己越来越远。他严厉而急切地喊起来:“康珠姑娘,康珠姑娘。” 回答父亲的是一匹狼的嗥叫:“呜儿,呜儿。”父亲打了个愣怔,胸口一阵惊跳,自从九年前发生了寄宿学校的十个孩子被狼群咬死的惨剧后,父亲一听到狼叫就紧张,就会联想到孩子们的安全。他勒马停下,朝狼叫的地方看了半晌,心中一阵恐慌:藏獒死了,狼又活了,牛羊该遭殃了! 3 地狱食肉魔之勒格红卫(1) 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赤骝马,带着他的地狱食肉魔,抱着抢来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就像旷野里无根无系的空行幽灵,快速绕过紫色岚光里百鸟竞飞的白兰湿地,跑出了白兰之口。他知道父亲马上就会追踪而来,更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接近下一个目标,再下一个目标,在更多的人知道他和他的藏獒之前,就让应该飞扬的血肉飞扬起来,把应该抹掉的生命迅速抹掉。 黑脸汉子举头望了望泛滥着寂静的原野,知道离索朗旺堆生产队不远,那儿有曾经是头人财产的最好的看家藏獒,便掉转马头,向北跑去。 过了一会儿,青花母马带着桑杰康珠来到了这里,没等到主人的指令就停下了。桑杰康珠望了望斜洒着阳光的原野,撴了撴缰绳,举鞭朝北奔驰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大黑马带着父亲来到了这里。父亲勒马停下,前后左右望了望疲倦地辽阔着的原野,犹豫不决地转了一圈,朝东走了几步,然后跑起来。 东去的父亲心室里拥塞的全是惊恐和畏怖,只要碰见帐房,就会警告主人小心地狱食肉魔。路过牧民贡巴饶赛家,他喝了一碗酥油茶,吃了几口糌粑,督促贡巴饶赛的小女儿央金卓玛赶快去藏巴拉索罗神宫,告诉她丈夫班玛多吉:小心啊,一定要让獒王冈日森格小心,让所有的领地狗小心。 出了贡巴绕赛家,父亲牵着马朝西结古寺走去。他想这会儿铁棒喇嘛藏扎西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而他带给西结古寺的却只是一个坏透了的消息,而不是什么可以战胜多猕藏獒的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和它的伙伴,心里就非常难受,步履越来越滞重了。 恐怖就像夜晚的黑色无边无尽地堵挡着他,牵在后面的大黑马好像有点不愿意,一再地后赘着,想回到寄宿学校去。父亲拍了拍它的头说:“你今天怎么了,真的是老得不中用啦?”正说着,就见面前的整块黑夜突然破碎了,许多鬼影从草丛后面嗖嗖嗖地扑了过来,父亲吓得锐叫一声,朝后跳去,却被自己不忍松开的马缰绳拽了回来。鬼影抓住了父亲,呼哧呼哧喘着气。父亲定睛一看,噗地松了一口气。 父亲一把揪住歪戴着狐皮帽的秋加说:“你们怎么在这儿?”秋加说:“大格列没死,它动了,我们到西结古寺请藏医喇嘛尕宇陀去了。”一晃眼,才看到孩子们身后,立着一个高高的黑影,那是骑在马上的藏医喇嘛尕宇陀。 父亲从尕宇陀嘴里知道,多猕骑手和二十只多猕藏獒已经离开了西结古寺,他们咬伤了几只寺院狗,搜遍了西结古寺的所有殿堂,没有找到麦书记,更没有找到藏巴拉索罗,问丹增活佛又问不出结果,就匆匆离去了。父亲说:“幸亏只是咬伤了几只寺院狗,可是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和所有的寺院狗都已经被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尕宇陀惊叫一声:“啊,你说什么?” 一行人匆匆忙忙走向了寄宿学校。尕宇陀则告诉父亲,西结古寺之所以把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等十二只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就是害怕这些寺院狗被人害死,但现在它们还是被人害死了,死得一点预兆都没有,连能掐会算的丹增活佛也没有事先觉察出来。 父亲惊问道:“谁要害死寺院狗?” 尕宇陀说:“还能有谁啊,除了勒格。” 父亲惊呼一声:“勒格?他为什么要害死寺院狗?” 尕宇陀说:“他有过誓言,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藏獒。” 父亲说:“他疯了,怎么会有这样的誓言?” 对勒格父亲是熟悉的,他就是那个曾经被父亲称作“大脑门”的孩子,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一员。十几年前他成了父亲的学生后,父亲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勒格,勒格是羊羔的意思,父亲说:“你是个苦孩子,没阿爸没阿妈的,就像一只找不到羊群的羊羔,就叫这个名字吧,说明你是草原的多数,是地地道道的贫苦牧民。”贫苦牧民勒格十六岁时离开了父亲的寄宿学校,在西结古草原索朗旺堆生产队放了两年羊,然后成了西结古寺的一个青年喇嘛。以后的事情父亲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离开了西结古草原,离开的时候偷走了领地狗群里的两只小藏獒,一只是獒王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最后一代,是公獒;一只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最初的爱情果实,是母獒。冈日森格、多吉来吧、大黑獒果日,都曾经为寻找自己的孩子而满草原奔走。大家都猜出来了,勒格偷走这两只小藏獒的目的是什么,都说这是魔鬼的做法:冈日森格的后代怎么能和多吉来吧的后代配对呢?它们的母亲——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可是亲姊妹啊。在西结古牧民的伦理中,用这样的亲缘关系培育后代,是要遭受天谴的,无论是人,还是藏獒。但勒格好像不在乎,他执意要把这种人类不齿的畸形交配强加给藏獒,然后诞生出他的理想,那就是超越,既超越冈日森格,也超越多吉来吧,更要超越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达到极顶的雄霸、空前绝后的威猛与横暴。 3 地狱食肉魔之勒格红卫(2) 父亲一路走一路惊叹:勒格回来了,那个一口气咬死了包括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在内的十二只寺院狗的地狱食肉魔,难道就是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后代,[奇书网|Qisuu.Com]是它们的孙子? 大格列又活过来了。它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它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突然就不流了。藏獒天生顽强的生命又一次创造了死而复生的奇迹。 从梦魇中苏醒的大格列在看到父亲之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父亲立刻意识到它想干什么,吩咐秋加:“快去拿水,不,拿牛奶。” 藏医喇嘛尕宇陀在牛奶里放了他新近用鹿泪、马泪、牛泪、藏獒泪和仙鹤草汁、马瑟花汁、凤毛菊汁以及三十二种寒水石配制的“七泪寒水丹”,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喂进了大格列嘴里,又借着酥油灯的光亮,拿出两颗用紫盐花、熊结石、仙人姜、檀香、乳香、丁香、麝香、旋复花、菖蒲根、砷石粉等藏药炼制成的“十六持命”,用手掌碾碎后撒在了肚腹左右两处伤口上。尕宇陀说:“我用上了豹皮药囊里最好的药宝,那是丹增活佛在大药王琉璃光如来面前加持过的药宝,要是再不管用,那就是生缘已尽、无计可施了。” 天刚亮,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藏扎西来了,他来问父亲藏巴拉索罗和十二只寺院狗在哪里。见了大格列,吃惊地问道:“谁啊,谁能把大格列咬成这个样子?瞎(读如哈)熊和豹子也不能啊。” 父亲说出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藏医喇嘛尕宇陀补充说:“知道这个黑脸汉子是谁吗?是勒格。”藏扎西瞪着尕宇陀说:“勒格?你怎么知道是勒格?”尕宇陀说:“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死了,十二只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寺院狗都死了,怎么一点预兆都没有?除了‘大遍入’的魔法,害人的麻风,什么东西能遮蔽丹增活佛的觉察呢?”藏扎西打着冷战说:“‘大遍入’是佛法的死敌,我们怎么办?勒格是发过誓的,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全部藏獒。”说罢,又打了一个冷战,使劲攥了攥铁棒。 父亲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谁你们知道吗?”藏扎西和尕宇陀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獒王冈日森格。”父亲说:“是啊,是啊。求求你了藏扎西,快帮我把大格列安顿好,我要去藏巴拉索罗神宫看看冈日森格。”藏扎西说:“我也得赶紧回寺里去,这个勒格,这个地狱食肉魔,我要在班达拉姆跟前状告他们,要在降阎魔尊和十八尊护法地狱主跟前怒咒他们。” 父亲留下美旺雄怒守护寄宿学校,骑上大黑马,奔向藏巴拉索罗神宫,去看望獒王冈日森格了。 4 地狱食肉魔之一杀(1) 桑杰康珠骑着她的青花母马向北而去,路上看到了新鲜的马粪和粗硬的狗屎,就断定自己追踪的方向没有错,那个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就在前面。她甚至猜到了他们北去的目标——索朗旺堆生产队,那儿有西结古草原最好的看家藏獒,这些藏獒和它们的父辈祖辈过去都是头人的私有财产,是从整个部落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如果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来到西结古草原就是为了和所有优秀的藏獒过不去,就一定不会放过索朗旺堆生产队的藏獒。 天就要黑了,索朗旺堆生产队遥遥在望。桑杰康珠跳下马背,从腰里摘下藏刀,拔出来,藏进右边的袖筒,然后把刀鞘塞进了怀抱。她站在草莽之中望了望青红色的天际,把憋在胸腔里的一股怒气长长地吐出来,又深深地吸进去,牵着马朝前走去。桑杰康珠有点犹豫,自己义愤填膺地追逐到这里,到底要杀掉谁?杀掉咬死了藏巴拉索罗等十二只寺院狗的地狱食肉魔吗?但草原的规矩历来都是人不能杀死藏獒,藏獒只能让藏獒来杀死。可如果一只外来的藏獒杀死了那么多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而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藏獒都没有能力报仇的话,人还能后退吗?还有,除了杀掉地狱食肉魔之外,是不是也要杀掉那个黑脸汉子?如果不杀死黑脸汉子,黑脸汉子能饶过她? 美丽的桑杰康珠把洁白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撕住马鬃,飞身上马,袖筒里的藏刀就像她的心脏一样,跳跃着,越来越冰凉。 桑杰康珠没有想到,她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就在黑脸汉子和地狱食肉魔的窥望之中了。出类拔萃的地狱食肉魔随便一闻,就闻出了追逐者的味道,它用朝后轻吠的举动告诉了黑脸汉子,黑脸汉子便让马粪和狗屎指引着追逐者的方向,自己带着马和藏獒,躲到了路边的草冈后面。几分钟之后,黑脸汉子就把被别人跟踪变成了跟踪别人。 天已经黑了,夜色中的桑杰康珠在黑脸汉子的眼里就像一只藏獒。他看得见她,因为他是用心看的,当一个男人用心看一个女人的时候,黑夜就不起作用了。他骑着马在草浪之中沙沙穿行,理解他的赤骝马四蹄轻盈得如同腾云驾雾,地狱食肉魔更不用说了,连微小的哈气声都没有发出来。更何况风是逆向的,桑杰康珠只要看不见形迹,也就听不到声音。 跟踪的距离越来越近,黑脸汉子两腿一夹,让马加快了脚步,差不多只有十步远了,突然从黑脸汉子鼓鼓囊囊的皮袍胸兜里传出了几声稚嫩的狗叫。那是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的声音,它们处在离黑脸汉子的心最近的地方,很容易知道黑脸汉子在想什么,便朝着已经有味道传进它们小鼻子的桑杰康珠发出了警告。 桑杰康珠扭过头来,明白自己成了猎物,“哎哟”一声,打马就跑。黑脸汉子生气地拍了一巴掌尼玛和达娃,喊了一句什么,就见地狱食肉魔朗叫一声,从黑暗中飞身而去,拦在桑杰康珠的青花母马前,张牙舞爪地扑了一下。青花母马已经在家门口见识过这只藏獒的蛮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听桑杰康珠的指挥,扭转身子往回跑,恰好和纵马而来的黑脸汉子相交而过。黑脸汉子用双腿牢牢夹住马身,探出身子,一把搂住她的腰又撕住了她的腰带,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赤骝马上。 赤骝马狂奔着冲向了夜色,它似乎知道这个时候主人需要更平整的草地、更隐蔽的地方。黑脸汉子放开缰绳,一手抓着桑杰康珠的氆氇袍,让她仰面躺在鞍鞯之前马脖子扬成一堵墙的地方,一手攥住她的右胳膊,用拇指按了按里面的藏刀,冷冷地狞笑了几声,然后低头一口把藏刀从她袖筒里叼出来,横在了嘴上。桑杰康珠怒目而视,气得浑身发抖。 黑脸汉子松弛下来,由着赤骝马跑了一程,又由着它停了下来。打眼一看,就见两厢是凸起的黑影,中间是平整的洼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翻身下马,然后把桑杰康珠抱下来,放在了草地上。桑杰康珠忽地坐了起来,看到地狱食肉魔就守在跟前,自己的头差点碰到它的头上。 4 地狱食肉魔之一杀(2) 地狱食肉魔晃了晃硕大的獒头,盯着桑杰康珠,眼光就像带毒的针芒,阴森森地明亮着。黑脸汉子跪下来,掏出胸兜里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交给地狱食肉魔看护,自己把手伸进桑杰康珠的怀抱,摸出了镶着绿松石的刀鞘,又从嘴上取下刀柄上嵌着红玛瑙的藏刀,使劲插进去,扔向了十步之外,然后就像藏獒盯着狼那样,用犀利如刀的眼光盯着她。 黑脸汉子看了一会儿桑杰康珠,看到了她的美丽,也看到了她心里的愤怒。他起身走过去,捡起藏刀,扔到了她怀里。他阴鸷地盯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告诉她:来吧,就往这儿刺。桑杰康珠站起来,唰地抽出藏刀,伸手便刺。 桑杰康珠的藏刀刺向了黑脸汉子的胸脯,却没有刺进肉里,毕竟她从来没有刺过人,不知道刺人和藏獒撕咬一样,应该在柔软的地方下手。黑脸汉子瞪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走到一旁小解去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稚嫩地吠叫着扑了过来,它们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自然要保护西结古人的安全,不管它们有没有能力保护。 桑杰康珠用眼角看到了尼玛和达娃的举动,感动得唉叹了一声,生怕它们被地狱食肉魔咬死,大声说:“秋珠,秋珠(小狗),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说着,突然想起汉扎西说过,黑脸汉子抢走他的这两只藏獒是小兄妹两个,名叫尼玛和达娃,便又道,“尼玛,达娃,你们不要命了,不要管我,快走开。”尼玛和达娃不听桑杰康珠的,依然玩命地吠叫着朝地狱食肉魔扑去。 地狱食肉魔的反应却是好奇,它用天真而友好的眼光瞪着尼玛和达娃,看它们互相鼓励着咬住了自己的腿,干脆放开桑杰康珠,跳过去,卧倒在草地上,任由两个小家伙在自己身上胡乱爬、胡乱咬。 桑杰康珠站起来,骑上青花母马,掉转马头要离开这里,看到尼玛和达娃准备跟她去,却被地狱食肉魔拦在那里,就又拐了回来。地狱食肉魔用嘴拱着它们,一拱一个跟头。它们可怜地叫唤着,似乎在请求桑杰康珠:把我们带走,把我们带走。桑杰康珠驱马朝它们跑去。青花母马畏惧着地狱食肉魔,翘起前肢,差点把主人撂下马来。 桑杰康珠赶紧稳住马,跳下来,想过去抱起尼玛和达娃。地狱食肉魔蛮横地挡在了她面前,威胁她不要过去。她停下,望着想到她身边来又被地狱食肉魔堵挡着过不来的尼玛和达娃,无奈地跺了跺脚,转身要走,又戛然止步,冲着躲向五十米开外的青花母马尖细地喊了一声:“回来,回来。” 一瞬间的灰心之后,桑杰康珠又变得意志坚定、复仇心切。她不走了,她要跟着黑脸汉子,守着尼玛和达娃。黑脸汉子看她想走又没走,走过来审视她,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你的心还不死,你还想杀了我? 桑杰康珠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汉子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黑脸汉子说:“勒格红卫。”表情依然是冷漠的。 桑杰康珠又说:“红卫是什么意思?从来没听说过。” 勒格红卫咬着牙在心里说:愚昧的人啊,连“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红卫兵都不知道。报仇的机会来到了,我把名字由“勒格”改成“勒格红卫”了。 桑杰康珠看出他心里有话,挥了一下手说:“不说名字啦,不管你叫什么,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一个喜欢姑娘的男人,但是在西结古草原,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一个带着魔鬼的男人。” 勒格红卫笑笑,阴寒而苦涩。 桑杰康珠说:“再有力量的魔鬼我也不怕,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丹增活佛说了,天下魔鬼是一家。听懂了吗?你和我是一家。” 勒格红卫转身走开了。 桑杰康珠大声说:“勒格你听着,你再去白兰草原的时候,我家的黑帐房是你的,白帐房也是你的,我家除了年老的阿爸,再没有别的男人。”这是招婿的意思,在草原上,招婿的姑娘都这么说。 4 地狱食肉魔之一杀(3) 勒格红卫扭过头来,看了看她腰际的藏刀冷笑。 桑杰康珠看他脸色平和了一些,瞪起眼睛问道:“勒格红卫我问你,为什么你要杀死那么多藏獒?”勒格红卫低下头,眼睛里亮亮的、水水的,那是他的怨愤,是他不愿意说出来的积郁。桑杰康珠吼起来:“你没有哑巴你为什么不说?” 勒格红卫倏地抬起来头说:“你去问丹增活佛。” 桑杰康珠愣了一下,还要问什么,就听地狱食肉魔大叫起来,原来是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逃跑了。 尼玛和达娃看到勒格红卫和桑杰康珠说话,而地狱食肉魔抬头专注地观察着主人和桑杰康珠的表情,就趁机跑进了黑夜。等地狱食肉魔发现时,它们已经在百米之外,向着寄宿学校的方向小跑而去了。地狱食肉魔追了过去。幸亏它追了过去,当它堵住它们的去路时,前面二十米远的草洼里,突然出现了一溜蓝幽幽的狼眼之光。 草原乱了,藏獒遭难了,草原狼自然活动起来。这是白兰狼群,它们跟在地狱食肉魔的身后,看它击杀西结古藏獒,然后咬食藏獒的尸体,扑杀失去了藏獒保护的牛羊。它们躲在草洼里,悄悄地靠近着,猛然两只小藏獒匆匆忙忙、偷偷摸摸离开人和猛獒,主动朝它们跑来,正要咬死它们,却被地狱食肉魔发现了。 地狱食肉魔见狼就吼,还没吼完就开始扑,好像它是炸药,狼就是导火索,一点就着。地狱食肉魔的扑咬带着一股巨澜澎湃的气势,威不可挡,没等它触到狼的肉体,狼就趴下了。 狼群退了,在丢下五具尸体之后,带着五个受伤者,迅速退到了地狱食肉魔攻击不到的地方。一场噩梦如同黑夜,在露出了一点星光之后,又被漆黑染透了。 勒格红卫望了望离去的狼群,又望了望地狱食肉魔,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他在砻宝雪山修行的时候,把一只小藏獒和一匹狼崽混养在一起,天天给它们念诵“大遍入”猛力之轮颠覆咒,结果是藏獒变成了狼,狼变成了藏獒。那藏獒见羊就咬,见狼就摇尾巴,而狼却是亲近人、狗、羊的,一见别的狼就火冒三丈。可是现在这只藏獒不行,他怎么努力也不能把它培养成一只专咬藏獒不咬狼的藏獒,看来他的“大遍入”猛力之轮颠覆咒离不开“大鹏血神”,离开了“大鹏血神”,就不再精深博大了。 地狱食肉魔带着满嘴的血,举起鼻子吞咽了几下,没事儿似的走过去,舔了舔尼玛,又舔了舔达娃,然后朝着主人勒格红卫走去。尼玛和达娃乖乖地跟上了它,它们尽管还小,对事理却有着先天的明了,知道自己刚才差一点被狼群吃掉,也知道这个被它们憎恶着的外来的大藏獒救了它们的命,它们应该感激它,更应该服从它,而服从的结果就是不能再次逃跑了。 5 格萨尔宝剑之 獒王之战 遥远稀疏的星光照不亮草原,这是一个黑得有点疯狂的夜晚。 藏巴拉索罗神宫前草色深沉的旷野里,升起了上阿妈骑手和西结古骑手的帐房。然后就是点着酥油灯宰杀羊只。双方都把羊群赶到了这里,就像古代打仗那样。牛粪火点起来了,煮羊肉的浓香弥漫在夜空里,藏獒们的口水流成了河。双方的骑手们都把最好的熟肉抛给了它们。它们吃着,知道这是人的赐予,也是人的托付,人把责任义务、流血牺牲、最后的胜利、未来的日子,统统托付给了它们,它们就得以身相许、以命相搏了。 吃了肉就去喝水,在走向野驴河的时候,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之间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它们互相平静地观望着,甚至用鼻息和轻吠友好地打着招呼,秩序井然,一点张牙舞爪的举动也没有,好像离开了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打斗场,它们就是好邻居、好朋友。 后半夜是休息。人睡了,藏獒也睡了,除了哨兵。其实哨兵也睡了。人和藏獒都不担心会有趁着月黑风紧前来劫营的,在大家无意识中必然遵守的规矩里,劫营是耻辱的,是趁人不备的偷窃行为,而擂台赛是荣耀的,即使失败也是光明的失败。 4 地狱食肉魔之一杀(4) 只有一只藏獒没有睡,那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它彻夜都在想象着黎明后的打斗,想象着上阿妈獒王、那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会如何扑咬,想象着对方那双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里蕴藏着如何深奥的内容。后来它又想到了自己,它老了,已经不是一个打斗的好手猛将了。它为自己的老迈惭愧着,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西结古草原的人和领地狗,还需要它挺身而出的时候,它怎么就老了呢? 惭愧的感觉让它一直紧闭着眼睛,似乎都不愿意看到天亮。但是天还是亮了,阳光很快洒满了大地,又有许多花开出了颜色,草原比昨天更加秀丽。 两个獒王的决斗毫无悬念,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还是信心,冈日森格都远不如上阿妈獒王。所谓决斗,其实是冈日森格被扑咬的过程。冈日森格的躲闪,只能保证它致命的喉咙暂时不被咬断。当它的全身都被咬得伤痕累累之后,所有旁观的领地狗和骑手,都相信它的喉咙被咬断是必然结果。 没有人知道冈日森格内心的悲哀。冈日森格在躲避扑咬的过程中,仔细体会自己的身体,体会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肌肉,自己的筋骨。同时感受自己的力量和速度和敏捷。冈日森格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不如想像的那么老,真正老化的是自己的精神。昔日威风八面的西结古獒王,内心深处早已经缺少了战斗欲望和胜利信念。因为自己心中少有了仇恨。 草原有多少年没有战斗了? 冈日森格相信自己,一旦面对狼的侵袭,它立刻就会焕发獒王的英武。 可惜今天面对的是藏獒,尽管是外来的藏獒。 草原上有多少年没有藏獒间的战斗了?冈日森格当然不知道部落已经消失,人民公社已经一统草原,当然不知道各个部落的领地狗都成了公有财产,它还区分着传统领地的人和狗。但它早就习惯了主人之间笑脸及和平,也早就习惯了领地狗群之间的笑脸及和平。如果说,因为年轻而血气方刚的领地狗们很容易就被唤醒沉睡在身体深处的血性,久经沙场历经沧桑的一代獒王的血性却不仅是深藏在心底,而是埋葬在了心底,不经过血腥的洗礼,不能唤醒。 现在,冈日森格一边躲避上阿妈獒王的扑杀,一边体会身上的伤痛。当对方的牙齿切入它的脖子,从喉管边滑过,让它感受到深彻的疼痛和死亡的威胁时,它同时感到了兴奋。它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啸,旁观的骑手和领地狗们听到的不是巨大的愤怒,而是悲凉的欢呼。 人和狗都不明白,全身伤痕累累、脖子上鲜血长流的昔日的獒王欢呼什么。 人和狗都不知道,这一声悲凉的欢呼在宣布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真正归来。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是惟一的清醒者,只有它才听出了冈日森格的咆啸声蕴含的危险,因为只有它才知道刚才一连串的扑杀是多么的失败。看起来是它把冈日森格咬得遍体鳞伤,实际上是冈日森格一次次从它的必杀中成功逃脱。这个西结古草原的老獒王的敏捷,让它一再吃惊。一旦冈日森格反守为攻,帕巴仁青担心自己凶多吉少! 现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趴在地上,像一只赖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它要重复和曲杰洛卓打斗的经历。冈日森格警惕地望着它,感觉到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一趴下来就会升起一股撼人的威逼气势,你无法仔细观察它,如果你非要仔细观察它,你的眼睛就会被无数飞针刺痛,飞针是它的眼光,它的眼光不知为什么比任何藏獒的眼光都要犀利、熠亮、毒辣、阴险。 场边观战的领地狗和骑手都明白,轮到冈日森格选择了:是静立着不动,还是跳起来闪开? 西结古的领地狗和骑手都紧张起来:獒王啊獒王,你会不会重复曲杰洛卓的失败和死亡? 突然,冈日森格昂扬起了身子,用琥珀色的眼睛里迸发而出的焰光炽火盯视着上阿妈獒王,告诉自己也告诉对方:惊尘溅血、一命呜呼的时刻已经来到,不是你,就是我。所有观战的人和狗都没有想到,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就要蹦跃而起的上阿妈獒王也没有想到,冈日森格既没有静立着不动,也没有跳起来闪开,而是雄风鼓荡地俯冲过去,就在上阿妈獒王准备覆盖它的前夕,把同样勇猛的覆盖还给了上阿妈獒王。 4 地狱食肉魔之一杀(5) 成功了。冈日森格从跳起、奔扑到覆盖、撕咬,整个动作连贯得天衣无缝,就像它年轻时那样,出神入化到根本就看不出是打斗。没有声音,咆哮和厮打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有空气的震动在不经意中变成了徐徐来去的夏日风。 原始的恶浪淹没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野性的肉体压得它根本就喘不过气来。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依然像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无声地惊讶着。被慑服后的钦佩左右了它的神经,它变得安静而容忍,甚至都忘了反抗和仇恨,忘了作为獒王的丢脸和屈辱,也忘了疼痛。 疼痛应该来自喉咙,冈日森格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咙,疾速而准确,简直就是一把飞刀,让上阿妈獒王眼睛都来不及眨巴一下,就皮开肉绽。死了,死了,我就要死了。上阿妈獒王心里哭泣着,它知道只要冈日森格的牙齿轻轻一阵错动,它的气管就会断裂,死亡就会从裂口中溜进来,占据它的整个身体。 但是冈日森格的牙齿却迟迟没有错动,好像它很愿意这样把头埋在对方浓密的獒毛里延长即将咬死对手的兴奋,或者它听到了对方心里的哭泣,有一点不忍,又有一点同病相怜? 锋利的牙齿始终没有错动,准备就死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不耐烦了,晃了一下头,催促着,又晃了一下头,还是催促着,等第三次晃头催促的时候,它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把喉咙从冈日森格的牙刀之间晃出来了。冈日森格的牙齿松动了,上阿妈獒王吃惊地望着它,似乎是说:你怎么了?你没有老糊涂吧?片刻,冈日森格朝后退去,上阿妈獒王也朝后退去,它们好像互相听到了对方的心声,都变得彬彬有礼了。 上阿妈领地狗和西结古领地狗都不理解两个獒王的打斗居然会和平结束,恶狠狠地吼叫起来,就像人类的骂阵。狗叫声中夹杂着骑手们的喊声,也是恶狠狠的、不理解的。班玛多吉直着嗓子大声说:“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咬死它,咬死它,它是上阿妈獒王,它咬死了曲杰洛卓。” 冈日森格回头看了一眼班玛多吉,正在犹豫,满身血污的上阿妈獒王转身走到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去了。冈日森格望着上阿妈獒王的背影,忧伤地意识到:上阿妈獒王是不该失败的,它的失败比自己的失败更加不幸,自己会有年迈体衰做借口而继续以往的生活,它呢?它很可能就不再是上阿妈草原雄霸一代的獒王了。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看到自己的獒王败北而归,策马从领地狗群后面挤过来,用马鞭抽了一下上阿妈獒王,气恼地说:“你是可以咬死它的,你要是咬不死它,我们上阿妈藏獒还有谁能咬死它?去,接着咬,一定给我咬死它。”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率真地望着巴俄秋珠,似乎想让他明白:我已经输了,我打不过英雄的西结古獒王,只能回来了。但是巴俄秋珠不明白,一再用马鞭抽着它:“去啊,去啊,赶快去啊。” 上阿妈獒王再次来到了打斗场中央。空气一下子凝重了,大家都看着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站在领地狗群的边缘,半晌没有动静,似乎疲倦了,也胆怯了。身后,班玛多吉再次喊起来:“人家并没有认输,冈日森格,快上啊,为曲杰洛卓报仇。”接着是众骑手的催促,是西结古领地狗群的催促。 冈日森格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用一种晚辈敬仰前辈的眼神望着它,又一次趴下了,趴得还是像一只赖皮狗,紧贴着地面,散了架似的。冈日森格下意识地抖了抖鬣毛,仔细观察着它,发现这只巨型铁包金公獒已经没有最初那股撼人心魄的威逼气势了,眼睛里也少了许多那种比别的藏獒更犀利熠亮、更毒辣阴险的光亮。它不由得悲哀起来,好像前后判若两人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 阵风突起,一半是血光,一半是黑光,腾腾腾地朝着冈日森格覆盖而来。 已经用不着选择了,结果瞬间而至,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扑空了。它自己知道,扑空是最好的结局。它神情迷茫地盯着冈日森格看了一会儿,然后浑身疲倦地朝回走去。它喉咙、脖子、肚子、腰窝四处受伤,已经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流血,它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冈日森格无限怜惜地看着上阿妈獒王,看到它凄凉无言地走进了上阿妈领地狗群后,所有的上阿妈骑手都发出了一阵“咝咝咝”的声音,那是失望,是鄙夷,是来自主人的冰凉冷酷的羞辱。 4 地狱食肉魔之一杀(6)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骑马走过来,用马鞭指着它奚落道:“你就是这样给上阿妈草原争气的吗?难道上阿妈草原的肉不肥、水不甜,你吃了喝了不长力气就长毛吗?或者上阿妈草原的人对你不好,你想用自己的失败丢他们的脸?我们还有领地狗,我们还要打下去,藏巴拉索罗一定是我们的,我一定要用它把梅朵拉姆换回来,你要是不死你就看着吧。”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仰头听着这一番比任何利牙的撕咬都厉害的奚落,就像受到了平生最严重的打击,张大了嘴,流着血水,似乎想申辩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眼睛闪射出两股失落之极的光焰,委屈地流着泪,蓦地一闭,轰然倒在了地上。 而在西结古领地狗群这边,冈日森格也倒了下去。它的伤并不重,只是皮肉伤。但它心中有巨大的悲伤,就像大棒的挥舞,从粘稠的精血里击打出了伤感和回望,让它感到自己还是老了,真的老了,年轻的时光一去不复返,那种斗志旺盛、百折不挠,仿佛永远都打不死、拖不垮的精神,只能变成苦苦的记忆、恋恋怀旧的情绪了。 因为它用浑身伤痕换来的仇恨也只能维持一瞬,对上阿妈獒王那惊天一扑之后,心中仇恨和斗志的聚结就散了。 冈日森格把整个身子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了。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远远地望着冈日森格,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暂停对自己是不利的,一旦冈日森格恢复过来,上阿妈领地狗群里,就更不会有谁能够抗衡了。巴俄秋珠吆喝起来,代替上阿妈獒王指挥着领地狗群。 “你,上,就是你,给我上。”一只被巴俄秋珠用马鞭指着的大个头金獒愣怔着没有动。它不是不想上场,而是不忍离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流血过多又被主人用奚落猛烈击打的上阿妈獒王就要昏过去了,大个头金獒正在舔着它的伤口呼唤它,这样的呼唤是必不可少的安慰,一只在鲜血中沐浴而来的藏獒如果连这一点安慰都得不到,它的精神和肉体就会迅速垮掉,不昏的也得昏,不死的也得死。 “上啊。”巴俄秋珠用鞭梢抽打着大个头金獒。大个头金獒望了望满脸怒容的主人,再一次舔了舔獒王的伤口,跑向了打斗场中央,昂起头,朝着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吼叫。冈日森格明白了,休战是不可能的,自己必须锲而不舍地战斗。它慢腾腾地站起来,身子一晃,哗地倒下去,更加瘫软地贴住了地面。 一阵马蹄的疾响由远及近,一个急急巴巴的声音从空中传来:“冈日森格,你怎么了,冈日森格?” 6 狱食肉魔之再杀(1) 桑杰康珠跟随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进入了索朗旺堆生产队的草场,一户牧家的帐房就在不远处的草冈下寂寞地张望着。夏天的晚上帐房是不拉紧门帘的,佛龛前酥油灯的光亮从门里流出来,就像流出了一轮月亮,照耀着曼妙飘舞的经幡。经幡是挂在绳子上的,绳子是固定帐房的。 两个人走向了帐房,帐房周围既没有牛羊,也没有一只守夜的狗,帐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桑杰康珠伸手在炉膛里摸了摸,还是热的,就去门口拿了几块干牛粪吹着了火,然后从胸兜里抱出尼玛和达娃,放在温暖的火炉边让它们继续睡觉。奶桶里有奶,陶锅里有水,揭开佛龛下的木箱,拿出了茯茶和盐巴。桑杰康珠说:“你来了,主人家就走了,魔鬼到来的消息好比天上的风,一会儿就吹得满草原都是。”勒格红卫不理她,默默坐在了火炉边的地毡上。 桑杰康珠烧好了奶茶,又找到木碗,给勒格红卫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碗。喝完了,她又续上,然后去门口把狗食盆拿了进来,倒上奶茶,招呼守在门口的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进来了,看到狗食盆里冒着热气,就卧下来守着,想等凉了再喝。勒格红卫打着哈欠,朝着毡铺上摞起的被子靠了过去。桑杰康珠赶快把尼玛和达娃抓进了怀抱,匆匆出去了。 黎明悄然来临,东方是白的,西方是黑的,一片浩浩茫茫的黑白色,一个衔接着夜晚和白昼的苍苍天穹。桑杰康珠沿着帐房习惯性地顺时针跑起来,她握着藏刀,念着草原上十分普及的《二十一尊圣救度母经》:“那摩啊日亚哒惹耶,目光如电的速捷勇度母、威光四射的朗月母、妙手莲花的紫摩金色母、胜势无限的如来顶髻母……”跑了两圈,就把八根拴帐房的牛皮绳割断了。牛毛褐子的帐房塌了下去,盖住了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 桑杰康珠敏捷地跳上帐房,扑向了勒格红卫,看到隆起着地狱食肉魔的那个地方正在剧烈摇晃,又改变主意扑向那个更大的隆包,“嗨”的一声,一刀攮了下去。也不知攮在了什么地方,摇晃突然消失了,一切变得十分安静。 桑杰康珠跪在帐房上,正准备更加狠恶地再攮一刀,突然觉得铺了一地的帐房移动起来,就像洪水破堤,哗一下倾泻而去。桑杰康珠一个趔趄躺倒在帐房上,又被拖出了十多米,忽地掀出了帐房。藏刀脱手飞了出去。 等她滚了七八个滚,好不容易爬起来时,发现帐房已经被撕得七零八碎,地狱食肉魔黑魆魆的身影正在撕扯一块还没有撕碎的牛毛褐子。 桑杰康珠没想到地狱食肉魔的力气大到了这种程度,这么大的帐房,叠起来三头牦牛才能驮得动的帐房,而且是铺在地上的,竟被它从下面顶起来掀上了天。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兜,发现尼玛和达娃不见了。她赶紧寻找,懵头懵脑地喊着:“尼玛达娃,尼玛达娃。” 突然勒格红卫从后面一把拉转了她,一把从自己胸兜里揪出尼玛和达娃,扔进了她的怀抱。桑杰康珠红着脸解释道:“帐房被风吹塌了,我把尼玛和达娃弄丢了。”似乎是为了揭穿她的谎言,勒格红卫伸手抓住桑杰康珠腰间的刀鞘,插进去刚才捡来的那把藏刀。桑杰康珠又说:“我的刀鞘这么不紧,我摔了一跤,刀也掉出来了,吃肉的时候怎么办,牙齿是啃不净骨头的。”让桑杰康珠吃惊的是,对这种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谎言,勒格红卫居然认可地点了点头。 一声不吭的尼玛和达娃闻到了桑杰康珠的味道,吱吱地哭起来,用哭声表达惊怕和委屈。桑杰康珠抚摸着它们,瞪着面前的勒格红卫,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揭穿她刺杀未遂的行为,为什么不用一个剽野汉子或者仇杀之敌的方式报复她。 地狱食肉魔狂奔而来又狂奔而去,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因为生气。它实在想不明白它司空见惯的牛毛褐子帐房居然会盖住它,它要反抗,要宣泄仇恨,要像撕咬一片勇猛的西结古藏獒那样腾挪跌宕、舍生忘死。 6 狱食肉魔之再杀(2) 桑杰康珠警惕地望着地狱食肉魔,发现它行动自如,身姿英挺,一如既往地雄霸悍然,心说我不是狠狠地攮了它一刀吗,它怎么就毫发未损呢?她毫无目的地走向了青花母马,突然听到一声吼叫,就见地狱食肉魔疯狂地朝西跑去,勒格红卫跳上马跟了过去。她知道西边遥遥在望的是昂拉雪山西山脚下的高山草场,索朗旺堆家的帐房就在那儿,西结古草原最好的看家藏獒也在那儿。她一动不动,心想勒格红卫是不可能再让她接近了,他给了她藏刀,却留下了更多的警惕。既然这样,她不如回去,现在回去还可以让尼玛和达娃安然无恙地回到汉扎西身边。 她骑上青花母马,掉转马头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感到不甘心。她抽出藏刀,又一次放在袖筒里,紧了紧氆氇袍的胸口,装牢尼玛和达娃,然后催马而去,喊着:“等等我,勒格等等我。” 桑杰康珠跑到了他跟前,停下来说:“勒格你还是离开西结古草原吧,不离开你和你的藏獒就都会死在这里。”勒格红卫坚定地摇了摇头,那意思桑杰康珠完全理解:怕死就不来这里了,索朗旺堆生产队的看家藏獒没有死,西结古寺里还有不少可恶的寺院狗,冈日森格的领地狗群也还没有露面,怎么可能离开?桑杰康珠说:“那你就打错主意了。”说罢,使劲晃了一下缰绳,朝前跑去,越跑越快。 勒格红卫愣了一下,明白她是要去通报消息的,心想那怎么行,要是他们把索朗旺堆生产队的看家藏獒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他和他的藏獒不就白来了吗。他纵马就追,一路狂奔,眼看就要追上了,忽见青花母马像突然遭遇了野兽,跷着前腿直立而起,桑杰康珠惊叫一声,被抛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了草地上。 勒格红卫丢开缰绳,从飞驰的马上跳下来,稳稳地站住,然后朝桑杰康珠跑去。他看她歪着头,闭着眼睛,趴在地上纹丝不动,便跪下一把抱住了她。 桑杰康珠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与此同时袖筒里的藏刀比眼光还要犀利地亮了出来。她抬手便刺,刀尖瞬间划开了他的皮袍,又划开了他的胸脯。他“哎哟”一声朝后倒去,同时攥住她的手,朝上一撑,一脚踢翻了她。 勒格红卫站了起来,目光如剑地瞪着她,阴森森地说:“狠毒的姑娘,你让我流血了。”说着,撕开皮袍的胸口,伸手抹了一下,亮出被血染红的手掌让她看了看,一脚把掉在地上的藏刀踢给了她,然后上前,从她的怀抱里抓出尼玛和达娃,放在了自己淌血的胸脯上,呵斥道,“舔,你们给我舔。” 桑杰康珠愤怒地喊起来:“你杀死了那么多藏獒,你罪大恶极。” 勒格红卫平静地摇摇头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都是西结古的藏獒咬死的。我被撵出了西结古寺,连一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了。” 桑杰康珠说:“勒格你胡说,藏獒是决不会咬死明妃的。” 勒格红卫说:“难道丹增活佛不会使魔法放毒咒吗?” 桑杰康珠说:“那你就去找丹增活佛算账。” 勒格红卫说:“我不杀人,我的誓言不针对任何人。” 桑杰康珠说:“还有大鹏血神,西结古草原的藏獒什么时候咬死过神?” 勒格红卫满脸的肌肉一阵颤动,厚重的乌云顿时压在了鼻翼之上,让人觉得比起他的藏獒、他的狼、他的明妃的死来,大鹏血神的死才是真正残酷的抽去了他的灵魂的死。 朝西跑去的地狱食肉魔这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它是心急火燎去战斗的,它已经闻到了那些看家藏獒的味道。勒格红卫紧着要去追,就不想再跟桑杰康珠纠缠了。桑杰康珠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半天才坐起来,眼睛发直地望着迅速远去的勒格红卫的骑影,使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我怎么就杀不死他呢?亿万个白水晶夜叉鬼卒、亿万个绿宝石凶暴赞神,再加上亿万个地神、龙神、杀敌能成的战神、女鬼差遣的念神、守土守舍的空行母,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力量啊? 6 狱食肉魔之再杀(3) 远远的,有了藏獒的叫声,连成一片,就像天边滚过了隐雷,一轮接着一轮。桑杰康珠浑身一颤,捡起藏刀,插入刀鞘,跨上了青花母马。 已经开始了,还没有到达索朗旺堆家,就已经开始了桑杰康珠决不想看到的对峙。是那些优秀的看家藏獒主动前来迎击的,它们一闻刺鼻的獒臊味儿,就知道来了劲敌,你争我抢地跑来,生怕别的藏獒占了先而使自己失去表现威武的机会。桑杰康珠知道自己无力阻拦,但又实在不想看到十二只寺院狗惨死的境遇再次发生,就打马冲过去,抽出藏刀,朝着地狱食肉魔的眼睛投了过去。 地狱食肉魔根本就没有理睬藏刀,眼睛一横,迅速瞥了一眼主人勒格红卫,朝着桑杰康珠扑了过来。青花母马等不到主人的驱使,扬起四蹄逃跑而去,跑向了索朗旺堆生产队的八只看家藏獒。一只看家藏獒立刻跳起来,朝着地狱食肉魔拦截而去。桑杰康珠喊了一声:“不要过去,快跟我跑,快跟我离开这里。” 那些天生就会奋勇当先的看家藏獒哪里会听她的,打斗随即发生。惊心动魄的场面让一群乌鸦腾飞而起。乌鸦并不飞远,起起伏伏地哇哇喊叫,这是召唤,是发给秃鹫的信号。乌鸦总是能最先预感到死亡,也总是让秃鹫先来啄碎皮厚毛长的尸体,然后大家一起吃肉。 天上很快出现了秃鹫,开始是一只,大概是搞侦察、打前站的,随着一阵“嘎嘎嘎”的叫声,慢慢就多起来,盘旋成了一片声色俱厉的乌云。乌云没有马上落下来,一声比一声尖亮地喊叫着,像是气急败坏了,又像是在制造声势,它们发现前来趁火打劫的不光是自己,还有黑压压的狼群。 7 地狱食肉魔之狼欢(1) 西结古草原,索朗旺堆生产队,循着刺鼻的獒臊味儿,跑来阻击劲敌、表现威武的八只看家藏獒没有料到,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两只从来没有在野兽面前、在外来的藏獒面前失败过的伙伴,倒在了地上。死亡发生得既突然又容易,好像一出场一扑咬,接着就是死,速度快得连负伤流血的痛苦也省略了。 第三个出场的是一只蓝眼睛的铁包金公獒,它显然有着让地狱食肉魔始料未及的速度,只听唰的一声,就已经把两只前爪搭在了对方脖子上,但是它没有来得及下口,就被对方浑身一抖,抖翻在了地上,赶紧站起来,却只是为了把喉咙送到飞来的牙刀之下。 桑杰康珠跳下马,拽住勒格红卫的马缰绳喊道:“勒格,勒格,快让你的藏獒住口吧,最好的看家藏獒是不能死的,你知道它们比牧人的命还金贵。” 勒格红卫咕噜了一句:“头人的藏獒,剥削阶级的走狗,终于该死了。” 桑杰康珠说:“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勒格红卫轻蔑地望她一眼,立刻闭严了嘴。接着出场的是一只黑獒,形体并不宏伟,却有一种山呼海啸的气势,第一次扑咬就让地狱食肉魔后退了好几步。但这也是最后一次扑咬,地狱食肉魔的后退不过是为了让肌肉积攒出更多的力量,让它死得更利索一点。后退还没有停止,地狱食肉魔就开始了进攻,而进攻的开始就是结束,黑獒躺下了,血从喉咙里滋了出来。 死了,死了,七只看家藏獒莫名其妙地死去了。草地上横尸一片,鲜血流进了鼢鼠的洞穴,汩汩地响。 桑杰康珠哭起来:“勒格,勒格,你死了藏獒你心痛,人家死了藏獒难道不心痛?” 勒格红卫叹了一口气,从马上下来,斜着眼睛把桑杰康珠投向地狱食肉魔的藏刀还给了她。桑杰康珠握住藏刀抬手便刺,却被勒格红卫用阴恶的眼光逼了回去。 第八只藏獒是索朗旺堆生产队看家藏獒中的首领,首领哭了,它走到每一个死去的同伴跟前,呜呜呜地凭吊着,眼泪唰啦啦流在了每一个同伴身上,才把仇大恨深的目光扫向了地狱食肉魔。它知道自己也难免一死,就奋不顾身扑了过去,居然一下子咬住了对方的肩膀。但它的咬合是无力的,就像啃咬坚硬的树根,牙齿怎么也攮不到里头去。啊,这是什么?是皮肉吗?它从来没见过藏獒有这么厚这么硬的皮肉。这个疑问刚一出来,它自己的皮肉就首先开裂了。地狱食肉魔的牙齿咬在它的后颈上,咬出了一根人指粗的大血管。地狱食肉魔退后而去,看家藏獒的首领脖子上发出一声嗡响,仿佛一根琴弦砰然断裂,一股血柱悲愤地滋向了天空。 乌鸦一片,秃鹫一片,争食啄肉的声音响成一气。没等到看家藏獒的首领彻底咽气,勒格红卫就带着地狱食肉魔离开那里,朝东而去。勒格红卫知道东边的草原牧家多,牧家多藏獒就多,他要带着地狱食肉魔一路扫荡过去,然后走向西结古寺,咬死那些寺院狗以后,再去挑战冈日森格和领地狗群。 在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身后,是一大群狼。刚刚失去了八只看家大藏獒,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和阻挡狼群的撕咬,帐房周围的牲畜遭到了空前残酷的洗劫,一百多只羊瞬间死亡。 今天是狼的节日。 藏巴拉索罗神宫前,西结古领地狗群里,大黑獒果日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同伴。它是尼玛和达娃的奶奶,对尼玛和达娃的味道比谁都敏感。它并不知道寄宿学校发生了什么,奇怪尼玛和达娃的味道怎么会从野驴河下游草场的方向传来,但它却知道凶险、阴毒和暴虐。 大黑獒果日无声而迅疾地穿过原野。临近野驴河下游草场的时候,它和桑杰康珠不期而遇。在他们的前面,有一顶帐房,有几个骚动的小黑点,那是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正在咬杀守护帐房的藏獒。大黑獒果日已经闻到尼玛和达娃的气息,吼叫着狂奔而去。桑杰康珠打马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7 地狱食肉魔之狼欢(2) 帐房的主人不在家,大概是到藏巴拉索罗神宫前为西结古藏獒助阵去了。看家的藏獒已经倒在血泊中,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站在将死藏獒的旁边。桑杰康珠飞身下马,来到血泊跟前,俯下身子摸了摸那藏獒,浑身抖颤着说:“它有什么罪啊,你们要这样对待它。” 勒格红卫说:“头人的帮凶,一个牛鬼蛇神,早就该死了。” 桑杰康珠站起来,拔出藏刀,意识到那是没用的,突然就吼起来:“你杀死了那么多藏獒就不怕我吃掉你?”勒格红卫瞪圆了眼睛,奇怪地望着她,意思是:你能吃掉我?桑杰康珠说:“我真想吃掉你,真想变成一张大嘴吃掉你。” 桑杰康珠被自己的话惊呆了,因为她无意中说出了一个创世的传说:最早最早的时候,青果阿妈草原生活着一张大嘴,它吃掉了所有的男人,吃掉了所有男人的心,它就是女人的阴户。桑杰康珠攥了攥拳头,心说大嘴,大嘴,我就是那张大嘴。 这时,大黑獒果日发现尼玛和达娃就在勒格红卫的胸兜里,它跳起来,扑上去。地狱食肉魔斜刺里冲上来,撞倒了它。它发现面前站着一只跟自己的丈夫多吉来吧一样有着漆黑如墨的脊背和屁股、火红如燃的前胸和四腿的大公獒。它愣了一下,恍然觉得它就是自己的丈夫,定睛一看又不是,张嘴就咬。 地狱食肉魔忍让地后退着,它是公獒,它不能咬母獒,最多只能撞翻它。它从扑鼻而来的气息中已经知道这只母獒和主人胸兜里的两只小藏獒的血缘关系,也知道主人的意志里绝对没有放弃两只小藏獒的可能,所以它的后退非常有限,它宁肯受到伤害也要守护在主人的身边。好在它的皮肉有着一般藏獒没有的厚硬,它让大黑獒果日老而不钝的牙齿咬了好几下,都没有咬出血来。 勒格红卫意识到地狱食肉魔应该就是大黑獒果日的亲外孙,不禁有些激动,心想它们已经互相不认识了,说明他的“大遍入”法门是成功的,这个法门教给藏獒的,除了凶恶,就是翻脸不认人。勒格红卫想着,转身跑向了赤骝马。 两只小藏獒被勒格红卫兜得很紧,它们撕咬着它的皮袍,揪心地哭喊着。大黑獒果日愈加烦躁暴怒,朝着勒格红卫一连扑跳了几次,不是被地狱食肉魔拦住,就是被它撞翻在地。看到勒格红卫骑上了马,带着尼玛和达娃迅速离去,大黑獒果日无助地哭起来。 哭泣的时候大黑獒果日想起了丈夫多吉来吧,要是多吉来吧还在西结古草原,尼玛和达娃就不会被绑架了。似乎对多吉来吧的呼唤得到了回应,大黑獒果日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亲缘的味道,转眼又变成了一股透彻心肺的哀痛。它想不到亲缘的味道来自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实际上不仅是它的亲外孙,还是尼玛和达娃的哥哥,还以为那亲切迷醉的味道来自思念。有那么一个瞬间,它感觉到那亲缘的味道来自地狱食肉魔,又以为是尼玛和达娃把自己的味道蹭到了地狱食肉魔身上。 地狱食肉魔身上的亲缘之气越浓,大黑獒果日就越是悲伤,它悲叫一声,跪下了。 桑杰康珠似乎心中不忍,长叹口气,突然驱马离去了。 在这纷乱的日子里,寄宿学校不可避免遭受狼的关注。 这是一群从白兰草原流窜过来的狼。它们嗅到西结古草原的血腥气息,知道它们的天敌藏獒在遭受劫难,趁火打劫来了。在袭击过无数牛羊之后,它们发现了寄宿学校。黑命主狼王在下风处卧下来,命令白兰狼群卧下来,一边休息,一边观察面前这个有不少孩子的地方,到底有多少藏獒在守护,有多少大人在陪伴。 观察是隐蔽而持久的,狼群有效地利用着草丛和土丘隐藏自己,它们轮换着睡觉,耐心地等待一两个孩子脱离学校的机会。它们只看到寄宿学校的帐房之前,趴卧着几只大藏獒,不知道它们都是伤残者,有的甚至正濒临死亡。它们一惯机警,哪里知道人类自相残杀给它们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复仇机会。 7 地狱食肉魔之狼欢(3) 寄宿学校孩子们的安危取决于狼群是否觉醒。 《藏獒3》第二部分 8 格萨尔宝剑之佛拜(1) 现在,东结古草原、上阿妈草原和多猕草原的人和狗都来了,等待着冈日森格和西结古的领地狗群只有伤残和死亡。 当父亲骑着大黑马,带着美旺雄怒,走进昂拉雪山,来到密灵谷里的密灵洞时,那里根本没有居住人的迹象,只有一窝狼。在洞口平台上玩耍的狼崽一见他们就跑进洞里去了。一匹母狼冲出来声嘶力竭地嗥叫着,大概是通知远去觅食的公狼赶快来保护它们。美旺雄怒就要扑上去撕咬,被父亲厉声喝止住了。他说:“现在都忙着人整人、狗咬狗了,怎么还能顾得上和狼打斗,赶紧回啊美旺雄怒。” 父亲和美旺雄怒疲惫不堪地走出昂拉雪山,走向了寄宿学校。他担心骑在马上会犯困摔下来,就一直牵着马。可走着走着,身子就重了,双腿也软得迈不动了。他歪倒在地上,告诉自己休息一小会儿就走,眼睛一闭就睡死过去。大黑马卧了下来,美旺雄怒也卧了下来,它们一左一右守护着夜色中睡倒在旷野里的父亲。 父亲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朝着满天的星星眨巴了一下眼睛,忽地坐起来,吃惊得浑身一抖:怎么除了大黑马和美旺雄怒,还有一个黑影?恍惚中以为来了地狱食肉魔,“哎哟”一声,扑向大黑马。刚拽住大黑马的缰绳,父亲就看清了:那是一个人,是一个盘腿打坐、轻声念经的人。父亲走过去,扑通一声跪下:“哎哟丹增活佛,你怎么在这里?” 丹增活佛说:“我看见你在找我,我就来找你了。”父亲说:“你在什么地方看见我了?”丹增活佛说:“在密灵谷的密灵洞里。”父亲说:“不对啊,密灵洞里住着一窝狼。”丹增活佛说:“我就跟狼住在一起,我通过狼的眼睛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你的心。你希望我是一座冰山,化成水去浇灭燃烧的火焰,希望我是一堵长长的高高的嘛呢石经墙,隔离开人和人、藏獒和藏獒的争抢打斗。”父亲不断点着头。 丹增活佛说:“好吧,我听你的话,现在就跟你去,看一看我的祈祷和你的希望能不能变成现实。”父亲虔诚地磕了一个头说:“总是这样丹增活佛,在我想到你的时候,你就顺着我的心思走来了。”丹增活佛说:“这就是你的佛缘。你也是佛,对草原人和草原上的藏獒来说,你是一个不穿袈裟不念经的佛,是外来的菩萨,你做着我们没做到的事情,我还能躲在密灵洞里不出来吗?” 父亲拉起了丹增活佛。他们骑着各自的马,朝着藏巴拉索罗神宫走去。 父亲问道:“丹增活佛,麦书记真的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了你吗?”丹增活佛不吭声。父亲又问:“为什么不能把藏巴拉索罗拿出来,分给这些利用藏獒争抢的人?”丹增活佛摇头说:“藏巴拉索罗是权力和吉祥,坏人得到了它,魔鬼就会泛滥,黑暗就会到来。” 丹增活佛看了看浅青色的东方天际,仿佛有了不祥的预感,皱起眉头,念了一句父亲听不懂的经咒,打马加快了脚步。 天正在放亮,好像首先是从打斗场亮起来的,朦胧中对峙的双方、休息了一夜的人和狗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躺在地上的五只藏獒,三只是东结古的,两只是西结古的,都死了。它们本来都没有死,只是被对方咬成了重伤,不能回到自己的领地狗群里去。但一夜没有人为它们止血,血就流尽了,性命也顺便流走了。死亡让黎明的到来和消失都加快了速度,人影和狗影、狰狞和残酷、藏巴拉索罗神宫和藏匿不出的麦书记的诱惑,一切都清晰起来,气氛立刻紧张了。 散散乱乱的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朝一起聚拢着,一夜的平静之后,他们又显得精神抖擞了。新的獒王已经产生,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指定的,是一只身似铁塔的灰獒,有一对玉蓝色的眼睛,名字叫恩宝丹真,就是蓝色明王的意思。 东结古领地狗也都剑拔弩张,它们的獒王大金獒昭戈望着打斗场上死去的三只东结古藏獒,悲愤地炸起浑身的獒毛,从胸腔里发出阵阵呼噜声。 8 格萨尔宝剑之佛拜(2) 如果不是丹增活佛和父亲出现在地平线上,打斗已经开始了。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首先看到了从地平线上走来的丹增活佛和父亲以及赭石一样通体焰火的美旺雄怒,纵马跑了过来。他跳下马说:“回去吧丹增活佛,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比从前了,他们不会听你的。”丹增活佛说:“我知道他们不会听我的,但是佛不能不存在,我来了,怙主菩萨就来了,汉扎西也就不会到处找我了。” 班玛多吉说:“你会引火烧身的,大家都知道,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带到西结古寺交给了你。”丹增活佛说:“引火烧身好啊,那样就升天就涅槃了。”班玛多吉“啊”了一声:“活佛你怎么这么说?” 丹增活佛爬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了父亲,自己径直走向打斗场。 草原上的藏獒跟草原人一样,对穿着紫红袈裟的僧人充满了尊敬,更何况面前这位僧人还用一件达喀穆大披风证明了自己在喇嘛堆里的尊崇地位。藏獒们纷纷摇起了尾巴,随着丹增活佛的手势,听话地后退了几步。 丹增活佛大声念起了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一连几遍,又旋转着身子,声音朗朗地问道:“哪一只藏獒还要打呢?过来跟我打。”在场的三群领地狗鸦雀无声,所有藏獒的眼睛都明晃晃地望着他,流溢着和平的光亮。丹增活佛抬起了头,目光灼人地望着来自上阿妈、东结古、西结古草原的三方骑手,声音严厉地问道:“哪一个骑手还要打?过来跟我打。” 所有骑在马上的骑手,都已经滚鞍下马,包括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包括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他们和藏獒一样,对丹增活佛毕恭毕敬。但藏獒恭敬是诚实的,人却不尽相同,大部分骑手出于他们至死不改的信仰,有一些骑手却仅仅因为习惯。习惯让他们滚鞍下马,却不能让他们一如既往地虔诚和听话。 巴俄秋珠走了过去,哈着腰,低着头,说话的口气也是柔和绵软的:“尊敬的佛爷,你来了,你要求我们走,我们当然应该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知道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还有人说话比你更有力量,我们不得不听啊。”有人喊起来:“麦书记,麦书记,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这是提醒巴俄秋珠。巴俄秋珠把腰哈得更低了,说出来的话柔里有刚:“保佑啊佛爷,保佑我们上阿妈人把神圣的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不得到藏巴拉索罗,我们是不走的。” 丹增活佛说:“看样子你是要和我打斗了,那就打吧。”说罢,大声念起了金刚萨埵摧破咒,念着念着,举起双手,在空中、额前、胸间连拍三下,然后仆倒在地,朝着巴俄秋珠,磕了一个等身长头。所有的骑手都惊叫起来。草原上年年月月都是牧民给活佛磕头,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活佛给别人磕头! 巴俄秋珠承受不起,匍匐到地上,一脸的惶恐不安:“啊唷,你别这样,佛爷你别这样。” 一个是上阿妈公社的副书记,一个是西结古寺的住持活佛,两个人头对头地趴在地上,都在祈求对方,都不想在没有得到对方的允诺之前爬起来。谁先爬起来,谁就接受了对方的膜拜,就意味着允诺对方的祈求而放弃自己的祈求。 巴俄秋珠说:“善良的佛爷啊,你看见死去的藏獒了吧?你肯定知道来到这里的藏獒还会死,你是明白怎样才能救它们的。救救它们吧,把麦书记交出来,把藏巴拉索罗交出来,我们就回去了,藏獒就不死了。”他嘴对着地面,粗气吹得草叶沙沙响。 丹增活佛说:“我们的圆光显示,麦书记已经没有藏巴拉索罗了。” 巴俄秋珠说:“佛爷说到圆光,那就再来一次圆光吧,我们相信你,但更愿意相信神圣的圆光占卜。你最好让我们亲眼看到它已经不在麦书记手中。” 丹增活佛说:“不不,这里没有尊胜的佛菩萨像,没有格萨尔王的画像,没有切玛和青稞,没有药宝食子,没有三白和三甜,没有吉祥八宝,没有供养神灵的金豆银饼,珍珠玛瑙,更重要的是,没有银镜,没有七彩的绸缎。” 8 格萨尔宝剑之佛拜(3) 巴俄秋珠说:“这里有藏巴拉索罗神宫,正如你说的,祈求的声音可以让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听到,可以让亿万个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前来显灵。俗话说,神闻香即可,佛闻声即乐,献给神灵的供养,可以是我们的经声和香火,而七彩的绸缎,是可以用袈裟来代替的。至于银镜,没有也就算了,当神谕显现的时候,佛爷的指甲盖和一碗清净水,足可以让我们心领神会。” 丹增活佛还是不愿意。巴俄秋珠撕住丹增活佛的袈裟,自己跪起来,也让对方跪起来,口气坚定地说:“你不能在这里圆光,那我们就去西结古寺,现在就去。”丹增活佛不想让这些已经不怎么虔敬佛神的骑手践踏那片神圣的净土,他不吭声了。 很快就有人端来了一碗清水,清水来自草原洼地的积水,有几个小小的水虫遨游在里面。丹增活佛脱下袈裟,盖在了水碗上面,又从袖筒里拿出一块作为手帕的黄缎子,包住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然后就是面对神宫的盘腿打坐和入定观想。他奋力进入深度虚空,观想着多猕草原上的多猕镇,一声比一声大地念诵着大白伞盖坚甲咒:“吽玛玛吽涅嗦哈。”而在他的右首,簇拥着上阿妈骑手,在他的左首,排列着东结古骑手。先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大声吼喊着:“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和东结古骑手都喊了起来,最后连西结古骑手也参加了进来,好像是一场比赛,谁的声音大,圆光里显现的藏巴拉索罗就应该属于谁。 丹增活佛专注一心,大汗淋漓,调动全部的内力保持自己和神灵的联系,最后清楚地看到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山神以及许许多多绿宝石凶暴赞神和白水晶夜叉鬼卒都来到了自己面前,便用一声狂猛洪亮的狮子吼,结束了观想。 丹增活佛一结束,骑手们也都停止了喊叫,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他站起来,又跪下,轻轻抚摸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和裹缠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黄缎子,对迫不及待走过来的巴俄秋珠说:“谁来看?这里没有小男孩,谁的心地是干净的,身体是清洁的,说话是诚实的?”巴俄秋珠回头看了看说:“那就是我了,我来看。”丹增活佛笑笑,抬眼看西结古的班玛多吉和东结古的颜帕嘉,他俩抢步来到跟前。丹增活佛望了望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慢慢解开右手大拇指上的黄缎子,然后一把掀掉了覆盖着水碗的袈裟,大声说:“看啊,你们仔细看啊。” 9 格萨尔宝剑之至高无上(1) 三方骑手的三个首领班玛多吉、巴俄秋珠和颜帕嘉,瞪大眼睛看着,看清楚了丹增活佛右手大拇指指甲盖上显现的图画,也看清楚了水碗里的影像,那是一把明光闪闪的宝剑。 丹增活佛瞪着宝剑,一声叹息。 颜帕嘉和巴俄秋珠还有班玛多吉齐声叫道:“格萨尔宝剑!” 丹增活佛起身,双手合什,喃喃自语道:“大家都知道,在我们的语言里,‘藏巴拉’是财神,代表着吉祥、宁静、幸福的生活和充裕的财富,‘索,索,拉索罗’意味着祭神的开始和人与神共同的欢喜,它在古老的吐蕃时代就进入了我们的传说。传说中的藏巴拉索罗是所有最显赫的善方之神集合最圆满的法门提供给众生的最方便的极乐之路。而在另一个传说里,藏巴拉索罗又代表了凶神恶煞的极顶之凶和极顶之恶。善方之神和凶神恶煞都曾经是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主宰,极乐之路和极顶之恶共同管理着人的灵魂和肉体,成为原始教法时期和雍仲苯教时期提供给佛教的基础。大乘佛法的金顶大厦从印度飞来,落在了这个基础上,就有了宁玛、萨迦、噶举、觉朗、格鲁等等法门。这些法门都把藏巴拉索罗看成是神佛意志的最高体现,剥夺了凶神恶煞运用藏巴拉索罗表现极顶之凶和极顶之恶的权力,成就了降福于人间的无上法音。” 丹增活佛静默片刻,又说:“再后来,靠着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和莲花生的化身格萨尔王的力量,我们伟大的掘藏大师果杰旦赤坚,在一些殊胜的龙形山冈的包围中,在当年格萨尔王的妃子珠牡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发掘出了莲花生祖师亲手修改和加持过的《十万龙经》,同时发掘到的还有一把格萨尔宝剑,宝剑上刻着‘藏巴拉索罗’几个古藏文。于是格萨尔宝剑成了藏巴拉索罗的神变,它是和平吉祥、幸福圆满的象征,是尊贵、荣誉、权力、法度、统驭属民和利益众生的象征。在一次正月法会的圆光占卜中,包括西结古寺在内的青果阿妈草原上的所有寺院,都显现了格萨尔宝剑,显现了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大势至菩萨和格萨尔王的圣像,也显现了神菩萨护持着的美好未来。草原上的大德高僧、千户和百户以及部落头人,按照圆光占卜的启示,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当时统领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万户王,对他说:‘你笃信佛教你才有权力和吉祥,也才能拥有这把威力无边的格萨尔宝剑。’从此,世世代代的草原之王,就像爱护他们的王位一样爱护着格萨尔宝剑,他们知道失去了宝剑,就等于失去了臣民的信仰,失去了地位和权力。后来万户王的传承消失了,格萨尔宝剑被西结古寺迎请供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有所不知的是,十多年前,麦书记来到了青果阿妈草原,他是个好人,他能够用他的权力守护生灵、福佑草原。在经过圆光占卜之后,我们选择了一个莲花生大师通过雷电唱诵经咒的夜晚,恳请麦书记来到西结古寺,当着三怙主和威武秘密主的面,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他。我们对他说,它就是藏巴拉索罗,你要用你的生命珍藏它。” 丹增活佛合什闭目。所有的骑手包括藏獒受到感染,内心和面目都一片肃穆。良久,才听到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声音从寂静中传来,阴沉而坚定。 巴俄秋珠说:“世道变了,麦书记已经不能带来吉祥,他不配拥有藏巴拉索罗了!” 一句话唤醒了其他人,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说:“是啊,只有北京的文殊菩萨才能带来吉祥,才配拥有藏巴拉索罗。” 巴俄秋珠又说:“找到麦书记,拿回藏巴拉索罗,去北京献给文殊菩萨,是神的意思。佛爷,您不能违背,您必须交出麦书记。” 一阵爆起的响声倏然拉转了他们的眼光。是马队的驰骋和獒群的奔跑,刚一出现,就在二百米之内,说明这些人和藏獒隐藏在附近已经很久了。东结古骑手和上阿妈骑手一阵慌乱,他们的领地狗群也不知所措,只是一阵狂吠。 9 格萨尔宝剑之至高无上(2) 只有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要是外来的,就意味着侵犯;惟一的选择只能是保卫。转瞬之间,西结古骑手翻身上马,密集地围住了东西南北四座藏巴拉索罗神宫。獒王冈日森格也带着领地狗群,井然有序地挺立在了西结古骑手的前面。 马队和獒群迅速靠近着,他们从西边跑来,绕开打斗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冲向了上阿妈的人和狗,一部分冲向了东结古的人和狗,一部分冲向了西结古的人和狗。父亲骑马站在西结古骑手的行列里,有些奇怪:这不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吗,他们的人和狗并不多,为什么还要分成三部分?难道他们狂妄傲慢到对谁都要仇恨,对谁都要进攻? 谁也没有发现蹊跷,除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比父亲更早地认出了对方是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更早地对他们的兵分三路产生了疑惑,它看出三路人狗都是佯攻[奇书网-],主攻的是第四路人马——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带着另外两个骑手,他们直扑打斗场的中央、刚刚结束圆光占卜的地方。那儿现在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丹增活佛,一个是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和另外两个骑手冲撞而来,撞倒了丹增活佛和巴俄秋珠,让马蹄翘起来,毫不留情地砸向了巴俄秋珠。马蹄落下来了,巴俄秋珠眼看要被马腾起的马蹄踢死踏死了。 冈日森格扑上去了,它用自己虽然受伤却依然铁硬的獒头,抵住了铁掌锃亮的马蹄。那马一个趔趄,差一点把多猕骑手掀到地上。冈日森格接着还是扑跳,撞走了另外一匹马。巴俄秋珠安然无恙,这个曾经在西结古草原光着脊梁跑来跑去的人,被冈日森格毫不迟疑地救了下来。 但是这还是佯攻,真正的目标是丹增活佛。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从马背上俯下身子,一把抓住了丹增活佛的袈裟,把丹增活佛拽上了马背,立即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冈日森格追了过去,多猕骑手的目的已经达到,冲过去堵挡上阿妈人和狗、东结古人和狗、西结古人和狗的三路人马迅速撤了回来,在冈日森格面前形成了一道屏障。 巴俄秋珠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迅速远去的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吐了一口唾沫,吆喝上阿妈骑手追击。与此同时,东结古骑手和东结古领地狗已经追了过去。只有西结古骑手原地未动,他们依然守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等待着外来的骑手还会拐回来。 他们执着地坚信,不祭祀神宫,没有神的保佑,得到了丹增活佛,也得不到藏巴拉索罗。 外来的骑手果然拐回来了。先是颜帕嘉和东结古骑手,然后是巴俄秋珠上阿妈骑手。上阿妈骑手返回稍晚,是因为巴俄秋珠有一阵犹豫,对祭祀神宫的必要,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毕竟这已经是破四旧的时代了! 返回来的上阿妈领地狗碰见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它们友好地冲它打着招呼。一只身似铁塔的灰獒走到它跟前,跟它碰了碰鼻子,似乎是一种自我介绍:我是蓝色明王恩宝丹真,上阿妈领地狗的新獒王。 冈日森格知道它们是来感谢的,感谢它救了巴俄秋珠的命。 冈日森格回到西结古骑手跟前,看到父亲和班玛多吉正在激烈争吵。班玛多吉责怪父亲叫来了丹增活佛。父亲说:“我不想看到藏獒一个个死去,必须有人出面制止,麦书记失踪了,你又不顶用,我只能去请丹增活佛。”班玛多吉说:“丹增活佛来了藏獒就不死了?他来了连他也得死。”父亲问道:“丹增活佛会死吗?” 班玛多吉说:“他要是成了别人的活佛,他就等于死了。” 父亲吃惊得把眼睛瞪到了额头上:“他本来就不光是我们西结古草原的活佛,他是所有人的活佛,谁信仰他,他就是谁的活佛。” 班玛多吉地说:“那是过去,现在不是了。” 其实班玛多吉担忧是藏巴拉索罗也就是格萨尔宝剑的流失,草原上早已有了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丹增活佛的传说。麦书记带着藏巴拉索罗来到西结古寺之后,青果阿妈州的权力中心就不在州府所在地的多猕草原,而在西结古草原了。格萨尔宝剑要是落在其他部落手中,西结古草原的权力就得而复失了。 9 格萨尔宝剑之至高无上(3) 班玛多吉心中感叹道,单纯的父亲哪里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夺权斗争! 10 地狱食肉魔之“大遍入”法门(1) 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打斗,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真是太累了,他们躺在草地上歇息,歇着歇着就睡着了。他们身后,被拴在草墩子上的尼玛和达娃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它们望着紧跟而来的大黑獒果日,挣扎着想过去,几次都被马肚带拽了回来。 大黑獒果日见了,奔跑过来,一心要咬断马肚带,把尼玛和达娃救出来。勒格红卫突然站了起来,老练地甩出了套马索,把大黑獒果日套翻在地。大黑獒果日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翻身起来,暴跳如雷,随着套马索的迅速拉紧,扑向了勒格红卫。就见地狱食肉魔狂吼着扑过来,挡在大黑獒果日前面,用肩膀狠狠一扛,扛得对方翻倒在地,然后又用坚如磐石的前肢死死摁住了对方。勒格红卫满意地哼了一声,指着大黑獒果日对地狱食肉魔说:“外婆,它是你的外婆。” 大黑獒果日被绑起来驮在了马背上,许多牛皮绳缠绕在它身上,把它和赤骝马连成了一体。他们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顶黑色的牛毛帐房。地狱食肉魔和勒格红卫亢奋地跑了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主人,更没有藏獒,只有青花母马和桑杰康珠。桑杰康珠从帐房里走了出来,庆幸地说:“你们扑空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杀要咬的。”原来她并没有离开,她是想既然自己无力阻拦暴行,与其跟在后面,不如绕到前面来告诉牧人和藏獒躲避。勒格红卫仇恨地望着桑杰康珠,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 他阴沉沉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过不去?” 桑杰康珠说:“现在该你来问我为什么了,不知道。” 勒格红卫没有问她,他盘腿打坐,目不斜视,就盯着草地自言自语,好像听他说话的是穿行在草叶之间的蚂蚁,而不是桑杰康珠。桑杰康珠站在他的身后,忽然听见,他说的正是她一直追问的。她大感惊奇,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难道他阴冷表情下隐藏着一颗柔弱的心? 勒格红卫声音很低沉,言词不连贯,有时还会结巴。不是因为激动和愤怒。很久以来,他都沉默面对高山草原,他惟一的说话对象就是地狱食肉魔。这是多少年来他的第一次倾诉,他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对他恨之入骨的桑杰康珠为对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停不住。 他说他在索朗旺堆生产队放羊的时候,就是一个病人,去西结古寺做了喇嘛后,病就更重了,浑身上下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动,有时奇痒,有时奇痛。藏医喇嘛尕宇陀的药治不好他的病,丹增活佛的经咒也无法使他平静。他请求丹增活佛允许他去砻宝雪山避世修行,因为在宁玛派和噶举派的普通教法里,避世修行是一种把病痛转换为佛法的方便之门。丹增活佛同意了,并给他亲授了尊胜白度母的长寿仪轨和六臂大黑天的三种随许法,叮嘱他坚忍,精进,不得懒惰,也不得逾越。 他这时已经当了三年喇嘛,他丢开上师关于“不得逾越”的教诫,开始秘密修炼讲究男女合修、证悟明空大乐的“大遍入”法门。他知道这种不是先显宗后密宗而是直接进入密宗修炼的做法,在主宰着西结古寺的大圆满法门和大手印法门里,是决不允许的,它很可能带来及其危险的后果:聚毒成魔,或者暴死于身内毒焰。但他觉得自己是上根利器,只要修出正果,允许不允许又有什么要紧呢? “大遍入”法门的修炼需要伴侣,他不仅给自己找了一个明妃(修法女伴),还私养了一只就认他而不认任何别的喇嘛的小藏獒。而在西结古寺数百年的传统是,只能有公共的寺院狗,不能有专属于活佛喇嘛个人的藏獒。他把这只小藏獒和一匹狼崽圈养在一起,小藏獒是牧民给他的,狼崽是拜托猎人抓来的。他修行了两年,用一种被丹增活佛说成是“弃佛反佛”的法门圈养了两年,结果是藏獒变成了狼,狼变成了藏獒。那只藏獒见羊就咬,往死里咬,咬死了光喝血不吃肉;那匹狼见人就跟,见狗就套近乎,不吃羊,专咬狼,不咬死不罢休。 10 地狱食肉魔之“大遍入”法门(2) 有一天丹增活佛带着藏医喇嘛尕宇陀去砻宝雪山探望他,看到这匹狼和这只藏獒之后,脸色陡然大变,立刻念起了《猛厉火经咒》。丹增活佛说:“走火入魔的人啊,修炼出来的不是智慧,不是佛,不是一颗光明安详、利乐众生的心,而是比一般人炽盛一百倍的贪瞋痴慢妒,他调换了藏獒与狼的本性,说明他颠倒了佛与魔鬼、美善与丑恶、光明与黑暗的位置,靠近的是‘大遍入’法门的邪道而不是正道,他是害人的麻风,害人的麻风。” 后来,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咬死了那只变成狼的藏獒和那匹变成藏獒的狼。他悲痛地埋葬了自己的藏獒和狼,从砻宝雪山的修行地回到西结古寺,想问问活佛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没想到更大的不幸接踵而至。丹增活佛对他说:“你的业障现在是难以消除了,你还是离开我们吉祥的寺院吧,不彻底觉悟就不要回来。真正的‘大遍入’法门不是你现在就能证悟的。走吧,快走吧,你留在寺里只能是祸害。”他给丹增活佛跪下了,乞求活佛留下他。他说:“我修炼‘大遍入’就是为了解除病痛,现在病痛已经没有了,我可以一心念佛了。”丹增活佛断然拒绝,吩咐下去,不给他分配僧舍和僧粮,也不让他参加任何法事。他待在大经堂的廊檐下,化缘为食,说什么也不离开,丹增活佛让铁棒喇嘛藏扎西带人把他抬到了碉房山下。他说:“只要不把我抬进‘地狱’,我就属于‘天堂’。”几天后他果然又回来了。丹增活佛纵狗驱赶他。他愤怒而无助,只好逃之夭夭。 勒格红卫沉浸在往事之中,桑杰康珠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布满了悲戚。只听见他喃喃说道:“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奇*书*网-整*理*提*供)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桑杰康珠轻声说:“大鹏血神是哪里的神,是你的本尊吗?我给你请一个。” 勒格红卫垂头说:“‘大遍入’坛城的中心大神,请不来啦。” 桑杰康珠说:“请不来就不请了,你的明妃我来做,我做过的,我可不在乎什么大鹏血神。” 桑杰康珠说着,跪着朝前挪了挪,又警惕地看了一眼五步之外的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趴卧在赤骝马的前面默默无声,赤骝马和马背上的大黑獒果日以及草地上的尼玛和达娃也是默默无声,似乎都睡着了,没有一只眼睛是盯着她的。她假装脱衣解带,悄悄抽出了藏刀。 现在,她离勒格红卫只有不到一米,身子朝前一伸,就可以把藏刀插进他的喉咙了。 刺杀发生了,但却不是刺向勒格红卫的喉咙,而是刺向了地狱食肉魔的喉咙。出刀的瞬间,桑杰康珠心中一软,藏刀改变了方向。 桑杰康珠不应该把藏刀刺向地狱食肉魔。对地狱食肉魔来说,睡着和醒着都一样。藏刀从它的鬣毛之间唰然而过同时,它就一口咬住了桑杰康珠的脖子。 然而,地狱食肉魔忽然发现,它咬住的不是桑杰康珠的脖子,而是勒格红卫的脖子。地狱食肉魔赶紧松口,当它再次扑向桑杰康珠的时候,硕大的獒头却被勒格红卫满怀抱住了。 勒格红卫喊一声:“它会咬死你。” 桑杰康珠说:“我不怕死。” 勒格红卫说:“‘大遍入’的法门不允许我害人,也不允许我亲自动手杀死藏獒。我发了誓,如果违背誓言,‘大遍入’法门给我的出路有两条,一条是让仇人杀死我的一个亲人,一条是自己了断和世界、和‘大遍入’本尊神的关系,也就是自杀。如果我不能选择其一,我就会堕入苦海,永永远远不得脱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途。你走吧。” 桑杰康珠看着暴怒的地狱食肉魔就要挣脱勒格红卫的搂抱,转身跑向拴在帐房后面的青花母马,飞身而上,打马就跑。她知道已经没有必要跟着他们了,她已经心软,已经有了同情,再也不可能把藏刀刺向勒格红卫,更何况还有地狱食肉魔的愤怒和警惕。好在她已经搞清了对方屠杀西结古藏獒的原因,还知道了大鹏血神对勒格红卫的重要。她想,既然大鹏血神尊崇到可以成为一座坛城的中心大神,它就不会真正的死去,就应该有无量之变来显示它的法威。丹增活佛为什么不能举行一个祈佛降神的仪式,还给勒格红卫一个大鹏血神呢? 10 地狱食肉魔之“大遍入”法门(3) 桑杰康珠奔驰而去。勒格红卫站起来,抓起尼玛和达娃,牵上赤骝马,吆喝着地狱食肉魔,匆匆走向了下一个屠杀目标。走着走着,他又停下了,回望桑杰康珠消失的地方。 11 格萨尔宝剑之多猕獒王之死(1) 多猕骑手以为抓到了丹增活佛,再顺藤摸瓜找到麦书记,就能得到藏巴拉索罗。丹增活佛果然开口就说:“你们怎么知道找到了我就等于找到了藏巴拉索罗?看来多猕骑手是世界上最聪明的骑手,走啊,要是你们不嫌路远,就跟我走啊。”多猕骑手用马驮着丹增活佛,将信将疑地朝南走去,走了不到两个小时丹增活佛就下马不走了,告诉他们:“这里就是藏巴拉索罗。” 这是一个被称作“十万龙经”的殊胜之地,原野以龙的形象把一座座绵长的草冈延伸到了这里。草冈连接平野的地方,有一个大坑,有一座覆满了珠牡花的平台。珠牡是格萨尔王的妃子,意思是龙女,珠牡花就是菊属龙女花,一丛挨着一丛,颜色各个不同,红紫蓝黄白五色杂陈。奇怪的是,三米高二十米见方的珠牡台上,只生长珠牡花,别的花草一概不长。人们说,这是当年格萨尔王派遣妃子珠牡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而龙经就来自平台旁边的大坑。大坑里长满了珠剑草,意思是龙草,龙草只开一种花,满坑都是雪青色的花朵,浓郁的香气从坑中弥扬而起,几公里以外都能闻到。《十万龙经》是古老的苯教经典,而出自珠剑坑的《十万龙经》却是经过藏传佛教密宗祖师莲花生的修改和加持,作为伏藏被宁玛派掘藏大师果杰旦赤坚发掘出来的。同时惊现于世的还有那把刻着“藏巴拉索罗”古藏文的格萨尔宝剑。如今这出自西结古草原珠剑坑的《十万龙经》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传说和信念就像永不消失的风日雪色一样永恒在人们的生活中。 丹增活佛告诉多猕骑手:“所有的寻找都是舍近求远,所有的丢失都会在自己身上找到。藏巴拉索罗就在这里,你们拥有了它,也就拥有了整个青果阿妈草原。”扎雅说:“几年前我来西结古草原朝拜过这里,这是个吉祥的地方,正可以埋藏藏巴拉索罗。”他踢了踢平台又说,“快啊佛爷,快告诉我们,藏巴拉索罗埋藏在什么地方?”丹增活佛说:“埋藏起来干什么?在我们的信仰里,格萨尔到过的地方、神女珠牡到过的地方、晾晒过《十万龙经》的地方、莲花生降伏苯苯子(苯教徒)的地方、有过伏藏和掘藏的地方、上师果杰旦赤坚宏法的地方,就是藏巴拉索罗利益众生的地方。” 扎雅蛮横地吼了一声:“错了佛爷。”他一吼,远远近近观察着他的表情的二十只多猕藏獒也吼起来。扎雅说:“你说的藏巴拉索罗不是我们要找的藏巴拉索罗,我们要找的藏巴拉索罗是格萨尔宝剑!” 丹增活佛心平气和地说:“佛爷是不会错的,佛爷怎么会错呢?是世界错了,你们错了。”丹增活佛拍了拍胸脯说:“藏巴拉索罗不在别处,就在这里。远古的教典里,藏巴拉索罗是人心,人的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有好心,哪里就有藏巴拉索罗。” 丹增活佛忽然大喝道:“我就是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就要死了!” 丹增活佛大叫一声,双手飞翔似的展开,转了一圈,眼睛一闭,朝后倒去。 扎雅想扶住丹增活佛,伸出手时已经来不及了。谁也没想到他这一倒下去,就把生命依附给了土地,死了,这么快就死了。多猕骑手们惊愣着。扎雅蹲伏在地,把脸贴到丹增活佛的鼻子上说:“没气了,进的出的都没有了,你们也试试。”骑手们轮番把脸贴到丹增活佛的鼻子上,也说:“没气了,进的出的都没有了。”扎雅撕开丹增活佛红氆氇的袈裟和黄粗布的披风,摸了摸胸口说:“不跳了,心不跳了。”骑手们轮番摸了摸,也说:“心不跳了,一丝动静也没有了,这么快就冰凉了。”扎雅最后又摸了摸,感觉丹增活佛的尸体冰凉得就像雪山融水里捞出来的石头。他站起来,皱着眉头想了半晌说:“谁说这佛爷不是藏巴拉索罗呢,在西结古草原,他在哪里权力就在哪里。谁也不准说他死了,他就是变成鬼魂,也要控制在我们手里。走啊,把他送到西结古寺去,我们就在那里宣布我们找到了藏巴拉索罗。” 11 格萨尔宝剑之多猕獒王之死(2) 这时二十只多猕藏獒此起彼伏地叫起来。骑手们发现他们已经走不了了。一百米开外,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黑压压站了一片。扎雅说:“快,不要让西结古的人看到佛爷死了,他们会和我们拼命的。”骑手们把丹增活佛朝后抬了抬,翻身上马,排成一列,挡在了前面。二十只壮硕伟岸的多猕藏獒知道出生入死的时刻又来了,亢奋得你挤我撞。 班玛多吉带着西结古骑手和西结古领地狗群,小跑着过来,在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班玛多吉大声说:“不守规矩的多猕人,你们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珠牡台上的珠牡花、珠剑坑里的珠剑草难道没有让你们升起敬信的心来?这里是十万龙经之地,野蛮的马蹄怎么可以践踏如此尊贵的地方呢?”扎雅回答道:“正是十万龙经这个名字吸引了我们,我们来看看,藏巴拉索罗是不是埋藏在珠牡台上、珠剑坑里。”班玛多吉说:“你们连藏巴拉索罗神宫都没有祭拜,怎么就敢争抢藏巴拉索罗?对不举行拉索罗仪式的外来人,西结古草原的神灵是会惩罚他们的。”扎雅哈哈大笑几声说:“什么祭拜藏巴拉索罗神宫,那都是四旧,不顶用啦,还不赶快回去烧掉,烧掉,乱讲迷信是没有好下场的。” 班玛多吉不寒而栗,惊讶地叫起来:“哎呀呀,这不是牧民说的话,这是夜叉疯魔的预言,你代替魔鬼说话,就不怕白哈尔护法神主割掉你的舌头,让你浑身长疮变臭?”扎雅又一阵哈哈大笑,说:“还是四旧,迷信,你们西结古人离开了迷信就不会说话啦?”班玛多吉说:“不跟你罗嗦了,快把丹增活佛交出来,然后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扎雅说:“我们是想交出来,可是我们的藏獒不答应,你们说怎么办呢?”班玛多吉说:“狠心无耻的人啊,你们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藏獒死的死、伤的伤呢?”扎雅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藏獒死的死、伤的伤?快按照规矩战斗吧,要是你们赢了,我们就一定把丹增活佛交给你们。” 一场流血亡命的打斗又要开始了,班玛多吉巡视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心想獒王冈日森格没有来,到底让谁先上场只能由他来决定了。必须旗开得胜,必须让一只最有威慑力的藏獒一举灭除他们的威风。他喊起来:“各姿各雅,各姿各雅。”看到身边的领地狗群里毫无反应,正在寻找,就听对面的扎雅一阵惊叫,这才发现雪獒各姿各雅早已经冲出去了。 雪獒各姿各雅做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惊人举动,它没有按照所有藏獒打斗的常规,扑向自己的同类,而是扑向了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一口咬在了毫无防备的扎雅的腿上,又一爪掏在了扎雅坐骑的生殖器上。坐骑惊慌地跳开,差一点把扎雅撂下马来。靠近扎雅的多猕藏獒马上扑过来援救,雪獒各姿各雅把自己变作一股风雪的涡流,扭头往回跑。跑了两步,突然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再次扑过去,扑向了另一个骑手。这次它没有撕咬骑手,也没有撕咬坐骑,而是从马肚子下面噌地窜了过去,又窜了过去。追过来的藏獒本来完全可以咬住各姿各雅,但是每次从马肚子下面窜过去后,各姿各雅的脊背都会使劲摩擦马柔软的肚腹,马的本能反应就是摆动身子跳起来。这一摆一跳,恰好就堵住了追上来的多猕藏獒,它们只能挤挤碰碰地绕过马再追,距离顿时就拉开了。 各姿各雅一连从五匹马的肚子下面窜了过去,然后举着锋利的牙刀,从斜后方扑向了一只黑如焦炭亮如油的大个头藏獒,它是多猕藏獒的獒王,各姿各雅一来这里就盯上了它。 多猕獒王当然知道隔着几匹马的那边出现了险情,它看清了冲过来的雪獒各姿各雅,甚至都看清了对方脸上的腼腆和眼睛里的温顺。正因为看清了,才觉得根本就不值得自己去亲自堵截。那雪獒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没有超凡的体格,没有入圣的气度,更没有山岳般昂然沉稳的力量,它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小子,还没有认出二十只多猕藏獒里谁是獒王,就被人吆喝着匆匆忙忙扑过来了。而真正强大霸悍的藏獒,决不会匆忙胡乱行事,要出击就会冲着对方的獒王出击。 11 格萨尔宝剑之多猕獒王之死(3) 既然这雪獒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那么谁是獒王呢?多猕獒王在对方刚刚出现时就开始观察,到现在也没有观察明白,好像没有獒王?这么大一群领地狗里怎么可能没有獒王呢?它摇晃着硕大的獒头,眼光再一次专注地扫过西结古领地狗群:獒王肯定隐蔽起来了,它隐蔽起来想对付我。多猕獒王正这么凝神思考的时候,一场风雪突然降临,是夏天翠绿风景里的风雪,洁白得让它眩晕,冰凉得让它心痛。冰凉先是出现在脖子上,接着过电似的蔓延到了全身,当一股被冰凉逼出的热血从自己的脖子上激射而出时,多猕獒王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手咬了一口。反咬是来不及了,那雪獒已经离开它的身体,转身跑去。 扎雅意识到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不是西结古的对手,又想到丹增活佛已经死亡,要是对方知道,麻烦就大了。他朝多猕骑手挥了挥手:“走吧,赶紧走吧,还是要找到麦书记,麦书记手里才有真正的藏巴拉索罗。”有人问:“这个佛爷怎么办?”扎雅说:“只能撂下了,我们带个死人干什么,尽惹得人家追我们。”说着率先掉转了马头。骑手们跟上了他。 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恼怒地望着远去的多猕骑手,直到看不见了,才把眼光收回来,这才发现珠牡花娇艳盛开的地方,雪獒各姿各雅守护在一个躺倒的人身边。那个人是谁啊?不用走近他们就看清楚了,那是红氆氇袈裟和黄粗布披风的拥有者,是丹增活佛。 12 格萨尔宝剑之雪獒(1) 丹增活佛的死让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都悲痛不已。 班玛多吉要率领骑手和领地狗追击多猕骑手,有人问:“佛爷呢?我们的佛爷怎么办?”班玛多吉说:“动不得,动了就说不清了,这里是现场,再说这是一个多么吉祥的现场啊,有珠牡台,有珠剑坑,有写在大地上的十万龙经,还有天上的神鹰,就要下来了,就要下来了。”骑手们朝天上看去。领地狗们见人在看天,也都翘首朝天上看去,它们看到了盘旋的秃鹫,不是一只,而是几十只。 秃鹫们催逼人离开,朝着人群淋起了雨,那是饥饿的口水。见淋了口水的人群好像还没有迅速离开的意思,秃鹫们便发起狠来,冰雹一样淋下来一天的鸟粪。有一坨正好在班玛多吉脸上开了花,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说:“快走啊,神鹰们都急不可耐了。”说着大步过去,跳上了马。骑手们赶紧向圆寂了的丹增活佛磕头,祈祷,诚挚地告别,然后纷纷上马。 只有雪獒各姿各雅没有走,它朝着骑手们的背影叫起来,意思是说:不要走啊,你们不要走。骑手们不理它,它便冲过去,横挡在了班玛多吉前面。班玛多吉不理解,朝它挥着手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让开,快让开。”见各姿各雅不仅不让开,反而叫得更凶了,便带着骑手们驱马绕了过去。 雪獒各姿各雅悲伤而忧急地看到无人理解它的意思,就跑向了领地狗群,用叫声表达着,用焦躁刨土的前腿表达着,用和它们一个个碰鼻子的方式表达着。领地狗群理解了,跟着各姿各雅跑向了西结古骑手,排开队列,密密匝匝地拦住了去路。班玛多吉把眉头皱成了昂拉雪山,怒气冲冲地呵斥着:“怎么了,我们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怎么了?不听我的话不说,还给我捣蛋。没有了獒王冈日森格,你们都成野狗啦?”领地狗们不在乎班玛多吉的呵斥,一任倔强地阻拦着。班玛多吉命令身边的骑手:“冲过去,冲过去。”自己首先打马跑起来。雪獒各姿各雅不想伤害到马,指挥着领地狗群让开了。班玛多吉带领骑手们从领地狗群的夹道里一拥而去。 各姿各雅看到失望得差点哭起来。它叫了几声,想再次追上去拦住骑手们,却发现天上的秃鹫已经一只接一只地落在了丹增活佛身边,便不顾一切地朝丹增活佛跑去。领地狗群纷纷跟上了雪獒各姿各雅。各姿各雅已经通过咬死多猕獒王的行动证明了自己超群的机智和勇敢,它们是服气的,在冈日森格不在的情况下,它们乐意听它的,它俨然已经在代行獒王的职责了。 班玛多吉跑着跑着,突然寻思道:没有了领地狗群,我们靠什么找到并保卫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靠什么去给丹增活佛报仇?他勒马停下,让骑手们等他一会儿,自己纵马跑向了领地狗群,用企求的口气喊着:“走吧,快跟我们走吧,各姿各雅,快带着领地狗群跟我们走。” 跑到跟前班玛多吉就不喊了。他看到那些饥饿的秃鹫被领地狗群赶上了天,雪獒各姿各雅正在温情地舔舐丹增活佛的脸,另外几只藏獒撕扯着他的袈裟。丹增活佛坐起来了,虽然眼睛闭着,却真真切切地坐起来了。班玛多吉想:死人都已经变硬了,怎么还能坐起来?赶紧跳下马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丹增活佛,手在胸前一悟,不禁大吃一惊:佛爷啊佛爷,你的心怎么又跳起来了?再摸摸他的气息,气息是流畅而温热的。他放开丹增活佛,打着唿哨让骑手们过来,喊道:“活了,我们的佛爷又活了。” 坐起来的丹增活佛又躺下了,躺下后就被各姿各雅舔开了眼睛。他看着天,看着天上的秃鹫,眸子转动着,突然呼出一股劲力之气,“啊呀”一声,双手撑地,欠起了腰,稍候片刻,便双腿一缩,站了起来。他整理着自己红氆氇的袈裟和黄粗布的披风,四下看了看,问道:“多猕骑手呢,他们又到哪里去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班玛多吉说:“佛爷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来了?”丹增活佛说:“我死了吗?我是佛,佛怎么会死呢?佛没有活,也就没有死,佛是睡着了。” 12 格萨尔宝剑之雪獒(2) 班玛多吉后来才明白,丹增活佛一直在修证金刚乘无上瑜伽,其中有一法,就是离魂法,也叫如来灭度,做法的人有本事让自己的意识和呼吸心跳归空不见,自由住行。在别人看来,那就是死了,灵魂和肉体分家了。 班玛多吉说:“你还说你不会死,你已经被神鹰围住了你知道吗?今天是各姿各雅立了大功,它一是咬死了多猕獒王,二是救了佛爷你一命,要不是它,你早就跑到神鹰肚子里去了。”丹增活佛感激地摸了摸一直靠在自己腿边的雪獒各姿各雅,温情地念了一句金刚萨埵心咒:“唵,别扎萨埵吽呵。”算是对它的祝福。 雪獒各姿各雅高兴得刨腿扬头,眼睛里的腼腆和温顺更加可爱了。它毕竟是一只年轻的藏獒,不像老成持重的冈日森格,根本不把人夸赞放在心上。它等待的就是被它救了一命的丹增活佛的表扬,现在它心满意足了,回到领地狗群里,率先朝西跑去。 班玛多吉意识到它们一定有西去的理由,不再吆喝,率领骑手要奔去西结古寺,防止外来的人去搜查。丹增活佛说:“你还嫌西结古寺不够烦乱吗?寺院是清净安寂之地,你们去了寺院,外来的骑手就以为那儿藏着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你们是去保护的。他们跟到寺院闹腾起来,那还得了?” 大家就跟着领地狗群往西走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发现雪獒各姿各雅又立了一功,它把领地狗群和骑手们带进到鹿目天女谷口,截住了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 鹿目天女谷自然是鹿目天女的领地。鹿目天女是一个有无量之变的密法女神,她让无数的白唇鹿做她的伴侣,因此哪儿有群聚的白唇鹿哪儿就是鹿目天女的行宫。她的华丽的行宫有时飞翔在蓝空,有时停留在云中,有时出现在冰山顶上,有时就坐落在鹿目天女谷连接着那扎草开阔地的谷口。她的行宫是两只眼睛的形状,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出两股白光。野兽中鹿的眼睛是最大最亮的,鹿目天女的意思也就是她有一双超美丽的鹿眼。据说几百年前,宁玛派的大师们就是在鹿目天女谷发掘了“大圆满要门阿底瑜伽部教法”的全部伏藏。而在比伏藏现世更为久远的年代,佛教把不能降伏收纳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祇用法力统统赶进了这个山谷,交由鹿目天女管理。这个山谷便从此有了狞厉而恐怖的色彩,一般人不敢进入,进去就是死。也有超凡之人进去后出来就变成了格萨尔说唱艺人。青果阿妈草原的三个最著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都是从鹿目天女谷里走出来的,他们都是“巴仲艺人”,也就是做梦学会说唱格萨尔的人。据他们自己说,他们进到谷里走了大约不到五十个箭程就被一些凶神恶煞打昏了,醒来后就情不自禁地说唱起了格萨尔。一说唱格萨尔,那些一直包围着他们的凶神恶煞就惊恐万状地逃之夭夭了。 现在,一场打斗势在必然了。在上阿妈骑手看来,鹿目天女谷里果然藏匿着麦书记,要不然西结古人不会专门跑来堵截他们。而在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看来,不管鹿目天女谷跟藏巴拉索罗有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外面的人抢到哪里,他们就应该堵到哪里。 13 格萨尔宝剑之獒王疯(1) 鹿目天女谷口,西结古出战的当然是雪獒各姿各雅,上阿妈的巴俄秋珠安排出阵的是獒王帕巴仁青。巴俄秋珠对帕巴仁青说:“你还是我们的獒王,拿出你以前的威风来,给我上。”上阿妈獒王帕巴仁听而不闻,神情淡漠地注视着他。巴俄秋珠举起马鞭抽它,都抽在它没有痊愈的伤口上。巴俄秋珠说:“哪有上阿妈草原的獒王不听上阿妈骑手的,你不上,那就让你儿子替你上。” 巴俄秋珠来到小巴扎跟前,指了指雪獒各姿各雅,做了个扑咬的手势说:“獒多吉,獒多吉,你要是不咬死它,就不要回来,我们不要你了。”小巴扎毕竟是小孩子,想不了那么多,一看主人让它上阵,跳起来就扑了过去。 一直在前面静静观察着的雪獒各姿各雅早有防备,小巴扎一到跟前,它就躲开了。它连躲五次,惹得小巴扎急躁难忍,叫了起来。它一叫扑咬的速度就慢了,而且把头扬了起来,一扬头就给各姿各雅亮出了喉咙,更糟糕的是,它为了叫得响亮,眼睛朝向了天空。就在这个眼睛望着天空而不是平视对手的瞬间,各姿各雅发动了第一次反击,理所当然一口咬住了小巴扎的喉咙。 当各姿各雅猛然甩头离开时,它小巴扎就已经站立不稳,头重脚轻了。片刻,它倒在了地上,打了一个滚,把头朝向阿爸帕巴仁青,扑腾扑腾忽闪着眼皮,期待地看着:阿爸,阿爸,我不行了,快来为我报仇啊。 帕巴仁青走了过去,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的孩子,舔哪,舔哪,在血流不止的喉咙上无望地舔着,一边舔,一边把眼泪糊在了孩子的伤口上。小巴扎也哭着,那是对世间的留恋,是无声的告别,当最后一滴眼泪变成珍珠滚落而下时,它的气息也就随之消失了,只有血是活跃的,还在旺盛而急切地流动。帕巴仁青呜呜地号啕起来。 巴俄秋珠走了过来,看了看小巴扎说:“好啊,好啊,要么你咬死敌人,要么被敌人咬死,你是藏獒你就得这样。”然后又对帕巴仁青说,“你要是早上,你儿子就不会死了。现在你该上了吧?快去给儿子报仇啊,咬死这只雪獒!”他看帕巴仁青还是无动于衷,再次挥动马鞭,使劲抽打着,“给我上,快给我上,你不上我们就进不了鹿目天女谷,就得不到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就换不来梅朵拉姆你知道吗?求求你了,快给我上。”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扬头迎受着鞭打,痛苦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发出一声长叫,仿佛在乞求主人放弃。回答帕巴仁青的依然是鞭子。帕巴仁青吼叫起来,算是一声长叹,然后扑向了前面。前面是一块坚硬的石头,它把石头咬住了,牢牢地咬住了,它用最大的力气咬合在石头上,只听嘎巴一声响,一颗虎牙倏然崩裂,又是嘎巴一声响,另一颗虎牙也是倏然崩裂。悲壮而刚烈的自残让它满嘴是血,它疼痛得浑身抖颤,朝着巴俄秋珠张大了嘴,吐长了舌头,哈着红艳艳的腥气,扑簌簌地流着泪。他告诉自己的主人:我没有牙齿了,我不能打斗了。巴俄秋珠愣了一下,气得浑身发抖,像狼一样咆哮起来:“没有牙齿也得咬,只要你不死你就得咬,你是上阿妈獒王,你活着就是咬。” 巴俄秋珠的马鞭以前所未有的猛烈,落在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身上。帕巴仁青跳起来了,终于跳起来了。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终于服从了主人的意志,它的眼泪哗哗而下,它在眼泪哗哗而下的时候,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扑向了西结古的雪獒各姿各雅。双方的骑手都吆喝起来:“咬死它,咬死它。” 雪獒各姿各雅一看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来势凶猛,不可抵挡,便朝后一摆,回身就跑,它想带着对方兜圈子,兜着兜着再寻找撕咬的机会。但帕巴仁青不跟它兜圈子,看一下子没扑着它,就又扑到别的地方去了。帕巴仁青扑向了另一只藏獒,那是西结古的一只母獒。母獒哪里会想到对方会攻击自己,愣怔了一下,来不及躲闪,就被对方咬住了喉咙,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的刺痛,鲜血顿时滋了出来。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都惊呆了:公獒绝对不会、从来不会撕咬母獒,不管它是己方的还是敌方的母獒,这是藏獒的铁律,是远古的祖先注射在生命血脉中的法则。难道它不是藏獒?或者,它疯了。 13 格萨尔宝剑之獒王疯(2)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用断牙咬死一只西结古母獒,又扑向了另一只小藏獒,也是一口咬死。这只出生还不到三个月的西结古小藏獒,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人和藏獒都是一片惊叫。惊叫还没落地,就见帕巴仁青已经朝着西结古骑手扑去,它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扑到骑手的身上,咬了一口,又扑向骑手的坐骑,一口咬破了马肚子,然后转身就跑。 帕巴仁青跑向了上阿妈的阵营,惊愣着的上阿妈领地狗群突然意识到它们的獒王得胜归来了,赶快摇着尾巴凑上去迎接,没想到迎接到的却是獒王所向无敌的断牙。断牙所指,立刻就有了惊讶的喊叫,有刺破鼻子的,有咬烂肩膀的,还有眼睛几乎被刺瞎的。领地狗们赶紧躲开,这一躲就躲出了一条夹道,夹道是通往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的。 巴俄秋珠愣怔地看着帕巴仁青从夹道中朝自己跑来,忽地举起马鞭,恐怖地喊道:“魔鬼,魔鬼,你要干什么?”喊着,使劲挥舞着鞭子。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迎着马鞭扑了过去,一口咬在了巴俄秋珠的胳膊上,几乎把他的胳膊咬断,然后再次跳起来,扑向了另一个骑手。巴俄秋珠喊起来:“疯了,疯了,它疯了。” 是的,它疯了,上阿妈草原的獒王帕巴仁青疯了。它已经不知道谁是主人、谁是同伴、谁是对手了。疯狗帕巴仁青扑向了所有能够扑到的目标,包括人,也包括藏獒,包括西结古的人和藏獒,也包括上阿妈的人和藏獒。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乱了,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群也乱了。双方暂时放弃了互相的对抗,都把对抗的目标锁定在了疯狗帕巴仁青身上。疯狗帕巴仁青张着断裂了两颗虎牙的血嘴,忽东忽西地追逐撕咬着,好像它是不知疲倦的,只要它不死,就一直会这样残暴乖张地撕咬下去。 西结古的班玛多吉指挥着自己的骑手和领地狗群躲避。而在上阿妈骑手这边,在一阵紧张忙乱的逃跑躲闪之后,巴俄秋珠和所有带枪的骑手都从背上取下了枪。十五杆叉子枪瞄准了他们的獒王疯狗帕巴仁青,但帕巴仁青快速奔跑在混乱人群狗群里,他们无法开枪。巴俄秋珠气得脸都紫了,不停地说:“丢脸啊,我们的獒王真是丢脸啊。” 终于一个机会出现了。当疯狗帕巴仁青再次扑向西结古领地狗群,眼看就要咬住班玛多吉时,雪獒各姿各雅斜冲过去,一头撞开了帕巴仁青。帕巴仁青丢开班玛多吉,朝着各姿各雅扑去。各姿各雅转身就跑,用一种能让对方随时扑到自己的危险的速度,带着帕巴仁青离开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群,朝着开阔的那扎草地跑去。疯狗帕巴仁青紧追不舍。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纵马跟了过去,双腿夹紧马肚,两手端枪,在奔跑中瞄准了疯狗帕巴仁青。 大家都知道,只要枪响,丧失理智的帕巴仁青就会平静,是彻底的平静、永远的平静。 突然传来一阵呼唤:“帕巴仁青,帕巴仁青,你怎么了帕巴仁青?”这声音紧张里透着柔和,严厉中藏着关切,好像帕巴仁青真正的主人来到了这里,让所有的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都愣了一下。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那个曾经出现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寄宿学校的汉扎西老师,从那扎草地那边骑马跑来了。 西结古的阵营里,班玛多吉喊了一声:“别过去,汉扎西,上阿妈獒王疯了。”父亲跳下马,询问地望了望班玛多吉,丢开大黑马的缰绳跑起来,呼唤的声音更加关切更加忧急了:“帕巴仁青,你疯了吗?你怎么疯了?你还认得我吗?”疯狗帕巴仁青看到所有的人和狗都在躲避它,只有一个人正在快速接近它,便暴吼着扑过去。 人们惊叫起来,藏獒们也惊叫起来,但谁也无法阻拦父亲,更无法阻拦疯狗,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疯狗相互跑近。疯狗是六亲不认的,疯狗咬伤他的结果是狂犬病,可怕得胜过了鼠疫、麻风和虎狼之害。父亲不管不顾,他在一片人和狗的惊叫声中张开了双臂,做出了拥抱帕巴仁青的样子,就像他曾经多少次拥抱冈日森格、多吉来吧、美旺雄怒、大格列那样。疯狗帕巴仁青扑过去了,张开血盆大口,龇出依然不失锋利的断牙,在摁倒父亲的同时,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13 格萨尔宝剑之獒王疯(3) 但是没有血,疯狗帕巴仁青咬住了父亲的喉咙,却没有咬出血来。父亲的皮太厚了,喉咙太硬了,就像裹了一层铁。人们当时都这么想。而父亲自己却什么也没想,当疯狗的大嘴咬住他的喉咙时,他并不认为这是仇恨的撕咬,他觉得他跟所有藏獒的肉体接触都是拥抱和玩耍,所以他现在跟帕巴仁青也是情不自禁的拥抱。他用蠕蠕而动的喉咙感觉着被断牙刺激的疼痛,依然在呼唤:“帕巴仁青,你疯了吗?你是一只好藏獒,你怎么疯了?”这呼唤是那么亲切,气息是那么熟悉,一瞬间疯狗帕巴仁青愣住了,似乎也清醒了。它从小就是上阿妈草原的领地狗,没有谁像家庭成员那样豢养过它,它的主人是所有上阿妈人,听着上阿妈人的呵斥,服从他们的意志,成了它的使命。既然如此,它的感情就是粗放的、整体的、职业的。来到西结古草原后,它的感情突然细致了、具象了、个性化了。父亲,这个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救了它的命的恩人,这个在寄宿学校的草地上倾注所有的力量和感情照顾过它的恩人,这个不怕被它咬死而深情地跑来想再次挽救它的恩人,突然抓住了它那已经麻木成冰的神经,轻轻一拽,便拽出了一天的晴朗。所有的坚硬,包括最最坚硬的疯狗之心,蓦然之间冰融似的柔软了。 帕巴仁青趴在父亲身上一动不动,在疯魔般席卷了几个小时后,终于静静地不动了。不动的还有嘴,嘴就那么大张着噙住了父亲的喉咙,用清亮而火烫的唾液湿润着父亲黑红色的皮肤。眼泪,哗啦啦的,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在了父亲的脸上,让父亲深深的眼窝变成了两片透澈清莹的咸水湖。父亲后来说,草原上的藏獒啊,就是这样的,只要你对它付出感情,哪怕是疯狗,也会被感动,也会平静下来跟你心贴着心。 父亲推着帕巴仁青说:“你都压扁我了,你还是让我起来吧。” 帕巴仁青明白了,把大嘴从父亲喉咙上取下来,沉重的身子离开父亲半米,卧了下来。父亲轻轻抚摸着它,用衣袖揩拭它嘴上身上的血,站起来说:“你跟着我吧,你不要呆在这里了,这里的人都是魔鬼。”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仰头望着父亲,看父亲朝前走去,便毅然跟上了他。它跟得很紧,生怕被父亲甩掉似的。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余悸未消地站在远处,大声问道:“喂,疯狗怎么不咬你啊?”父亲说:“我又不是藏獒,我怎么知道,你还是问它自己吧。”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站住。”父亲站住了,就像又一次看到了藏獒的死亡,呆愣的表情上,悬挂着无尽的愤怒、悲伤和茫然不解。 前面,十步远的地方,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正骑在马上,把枪端起来,瞄准着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父亲“啊”了一声说:“巴俄秋珠你要干什么?求求你不要这样。”巴俄秋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父亲说:“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样,你要打就打死我吧。”巴俄秋珠还是不吭声。父亲又说:“难道你不相信报应吗?打死藏獒是要遭报应的。你没有好的来世了,你会进入畜生、饿鬼、地狱的轮回你知道吗?” 枪响了。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在父亲的乞求和警告声中,枪居然响了。枪声伴随着巴俄秋珠的咬牙切齿,嘎嘣嘎嘣的,就像嫉妒变成了钢铁,又变成了火药。帕巴仁青以无比清醒的头脑望着巴俄秋珠和黑洞洞的枪口,哭了。上阿妈草原的獒王、这只黄色多于黑色的巨型铁包金公獒,闪烁着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哭了。它知道主人要打死它,知道自己已经中了致命的枪弹,它泪如泉涌,打湿了土地,打湿了人和狗的心。它张大了嘴,裸露着两颗断裂的虎牙,极度悲伤着,没有扑向巴俄秋珠,尽管它还有能力扑上去阻止他继续实施暴行。它不再疯了,清醒如初的时候,它服从了主人要它死的意志。它摇晃着,摇晃着,告别着人间,告别着救命恩人西结古的汉扎西。 枪响了,是第二声枪响。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应声倒地。 13 格萨尔宝剑之獒王疯(4) 父亲扑了过去,扑向了巴俄秋珠,伸手把他从马上拽下来,然后又扑向了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已经没有用处了,父亲只能捶胸顿足:慢了,慢了,我的动作太慢了,我怎么就没有挡住他的子弹呢?帕巴仁青,都是因为我啊,我要是不让你跟着我走,上阿妈人也不会把你当叛徒。 谁也无法理解父亲这时候的心情,他愤怒得要死,又无奈得要死。他不理解巴俄秋珠——昔日那个可爱的“光脊梁的孩子”为什么要对一只情重如山的藏獒开枪——就算你是为了得到藏巴拉索罗最终得到你的爱情你的梅朵拉姆,就算你的动机是美好的、高尚的,但美好和高尚怎么能如此让人痛心地结出疯狂甚至邪恶的果实呢? 14 格萨尔宝剑之书记与活佛(1) 父亲坐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身边,守了很久,突然在心里念叨了一声冈日森格,这才站起来,过去牵上了自己的大黑马。他四下里看了看,不停地回望着渐渐冰凉的帕巴仁青,朝着鹿目天女谷敞开的谷口急速而去。 没走多远,就隐隐听到一阵吼叫,是冈日森格的声音,发自鹿目天女谷的深处。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都有点吃惊:獒王冈日森格什么时候跑到里头去了?冈日森格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切紧张起来。父亲牵着大黑马,带着美旺雄怒,走进了谷口,回头一看,班玛多吉和所有西结古骑手都没有动。他们惧怕被鹿目天女拘禁在沟谷里的山野之神和苯教神祇,看到父亲无所顾忌地走进了谷口,一个个吃惊地瞪歪了眼睛。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是不害怕的,它们在雪獒各姿各雅的带领下随着父亲的喊叫跑了过去,又比父亲更快地跑向了山谷深处的獒王冈日森格。 紧跟父亲身后的是上阿妈骑手,然后是东结古骑手。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一看这样,便问自己的骑手:“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应该唱起格萨尔了?”他觉得既然“巴仲艺人”一说唱格萨尔,鹿目天女谷里的凶神恶煞就会逃之夭夭,骑手们唱起来恐怕也会收到同样的效果。骑手们沉默着,看班玛多吉一再地挥着手,便壮着胆子唱起来:“岭国的雄狮大王格萨尔,要降伏害人的黑妖魔;我要放出利箭如霹雳,射中魔头把血喝;我要斩断恶魔的命根子,搭救众生出魔窟。” 班玛多吉带领西结古骑手,快步走进了狞厉恐怖的鹿目天女谷。 丹增活佛回到西结古寺,在嘛呢石经墙前碰到了麦书记。 就像父亲后来说的,果然传说就是历史,在那些悲凉痛苦、激烈动荡的日子里,关于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密藏在西结古寺的传说,最后都一一得到了验证。丹增活佛把麦书记藏进了大经堂。大经堂里有十六根裹着五妙欲供图、生死流转图、佛本生故事和莲花生入藏等刺绣唐卡和贴花唐卡的松木柱子。每个柱子都有两人抱粗,其中一根绘着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是空心的,正好可以让麦书记待着。 这会儿,丹增活佛拉着麦书记回到了空无一僧的大经堂。两个人坐下,相伴着沿墙四周数千尊铜质的半尺三世佛和几十溜儿打坐念经的卡垫,麦书记说:“我怎么可以一直躲在这里呢?” 丹增活佛说:“你听我说,你还没到投胎转世的时候,你不能出去。” 麦书记说:“你是担心他们会杀了我?” 丹增活佛说:“在我们佛教里,不会有比死亡更轻松的事,可惜你还死不了,轻松的因缘还没有聚合,而活着的痛苦却从四面八方朝你跑来。你的皮肉不是藏獒的皮肉,骨头也不是藏獒的骨头,是经不起踢打的。茫茫世界,浩大无边,却没有你的去处,只有西结古寺对你是安全的,也只有佛菩萨才能保佑你。” 麦书记说:“这场革命对每个人都是一次洗礼,就让我去接受洗礼吧。” 丹增活佛把腿盘起来,双手合十说:“啊,洗礼,每一个人的洗礼,也包括我吗?” 麦书记说:“当然,包括所有的活佛和喇嘛。” 丹增活佛说:“洗礼之后呢,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 麦书记说:“不升天堂,也不下地狱,而是要更加彻底地为人民服务。” 丹增活佛说:“我知道你们的为人民服务是什么,就是我们的藏巴拉索罗,意思一样,说法不一样,都代表了权力、地位、尊贵、荣誉以及和平、吉祥、幸福、圆满。” 麦书记点着头说:“我把格萨尔宝剑还给你们了,一定要保存好。” 丹增活佛说:“其实没有什么格萨尔宝剑,只是名字叫格萨尔宝剑,也没有什么藏巴拉索罗,只是名字叫藏巴拉索罗,包括你,其实没有什么麦书记,只是名字叫麦书记。既然没有麦书记,你还去干什么?既然只是名字叫麦书记,那就让名字代替你去吧。” 14 格萨尔宝剑之书记与活佛(2) 麦书记说:“名字怎么去?” 丹增活佛说:“我带着名字去,告诉他们,大回转的咒语已经毁灭了藏巴拉索罗,哪里来的藏巴拉索罗回到哪里去了。” 麦书记说:“不行,谁代替我去,谁就会倒霉,还是我自己去吧,这种时候,我不能放弃责任。再说这揪斗依我看也就是过关,现在不过,以后也得过,万一拖久了,连走资派也做不成了怎么办?考验嘛,是要经得起的。” 丹增活佛沉默了片刻说:“如果你非要去,那也得看灯的意思,灯的启示就是在天之佛的启示。一个小时不灭,说明这里是吉祥的,你就必须留下;一个小时灭了,说明外面是吉祥的,你就可以去了。” 丹增活佛起身过去,在他的本尊佛威武秘密主和大威德怖畏金刚的供案上点起了三盏酥油灯,用钟鸣般的声音念了一遍芳香刚健的大威德九尊咒:“嗡诗勅唯知达哪哪吽哌。”回身坐到卡垫上,盘腿念起了经。 他们静静等待着,一个小时眼看就要过去了,灯不仅没有灭的意思,反而更加熠亮了。麦书记站起来,走到跟前,“噗噗噗”一口气吹灭了三盏灯。 丹增活佛看着麦书记,长叹一声,站起来说:“我知道你会这样,看来你是不会听我的了,那就让我陪你去吧。” 麦书记说:“不麻烦你了佛爷,我自己能对付。” 丹增活佛苦涩地一笑说:“既然你还叫我佛爷,我就更应该去了。这个时候不去,什么时候去?害人的麻风来了,真正的修行开始了。 两个人走出大经堂。铁棒喇嘛藏扎西和许多喇嘛已经等在门口,他们都想跟去保护丹增活佛和麦书记。丹增活佛说:“我们面对的不是狼群,去的人越多越不好。你们留下来保护西结古寺吧,这里佛宝万千,是草原和国家的财富,一定不能出事。我们已经没有寺院狗了,就得靠喇嘛来守卫。” 麦书记说:“是啊,出了事就麻烦了,牧民们会怪罪你们的。” 丹增活佛说:“人的怪罪是不怕的,怕的是心的怪罪,心的怪罪就是佛的怪罪。” 麦书记说:“你说的是你会怪罪你自己吧?你是真佛,是草原的心,你说过的,佛就是心,佛教就是心教。” 丹增活佛惨然一笑说:“是真佛又能怎么样?当佛心还不是众生之心的时候,即使是通往天堂的桥梁,也不可能是幸福的彩虹,而只能是灾难的乌云。” 麦书记说:“是啊是啊,即使真佛也不能免除人的所有痛苦。” 丹增活佛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麦书记说:“因为人活着就是痛苦,世界是一片痛苦的海洋,一切的源泉都是痛苦。” 丹增活佛半晌不说话,突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麦书记一眼,摇了摇头说:“不对不对,佛不能免除痛苦的原因是,根本就没有痛苦。没有你,没有我,没有人,没有佛,没有世界,没有天地,自然也就没有痛苦。我空,人空,佛空,法空,连‘空’也是空的,那就是‘空空’。一切都空了,连空气也空了,哪里来的痛苦啊?就像你们汉和尚说过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麦书记似有所悟地唉叹了一声,小声自语道:“空空,空空,空空,空空。” 丹增活佛又说:“再给你说一个故事吧,当初释迦牟尼作为忍辱仙人时,有个叫割利王的人割掉了他的耳朵、鼻子、两手、两足。释迦佛不仅一点儿瞋恨怨怼都没有,还笑着说,你割吧,想割哪儿就割哪儿吧。为什么会这样呢?释迦佛是这样解释的:‘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也就是说消除了‘我’,消除了‘人’,消除了‘有情众生’,也消除了‘生命长存’,把什么都看空了,精神和肉体都没有了,痛又是谁痛呢?痛都不存在了,烦恼也就不见了,你又从哪里生起瞋恨怨怼呢?” 麦书记说:“别说了,丹增活佛,我知道你是怕我受不了,我不会受不了的。” 14 格萨尔宝剑之书记与活佛(3) 丹增活佛说:“我是佩服你的麦书记,你会挺过去的。” 两个人走出西结古寺,走下碉房山,来到了原野上。 丹增活佛指了指远处堆满了坎芭拉草的行刑台说:“走吧,我们到那里去,那里是你应该去的地方,你是逃不脱了,连我也保护不了你。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就要走了。”说罢,苍凉而声调悠长地唱起了六字真言。 《藏獒3》第三部分 15 格萨尔宝剑之雪獒战死(1) 鹿目天女谷里,到处都是白唇鹿吉祥而胆小的身影。它们一个小时前看到多猕骑手和多猕藏獒偷偷溜进了山谷,后来又看到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勒格红卫带着地狱食肉魔偷偷溜进了山谷,再后来就看到了追踪他们而来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现在又看到这么多的人和狗走进了它们安静祥和的领地。它们飞快地集中到谷地两边的山坡上,惊讶地瞩望着,然后轰轰隆隆朝着隐秘的谷地纵深带跑去。 随着白唇鹿奔跑的烟尘消失,一片四围缓缓倾斜、中间平凹的草地渐渐清晰了,好像一个天造地设的打斗场,把四面八方的斗士吸引到了这里。最先占领打斗场的是多猕骑手和十九只多猕藏獒,但他们并不知道这儿就是接下来的打斗场,还以为下马休息一会儿,再给藏獒们喂点吃的,就可以继续深入山谷寻找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了。正要启程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藏獒和一匹赤骝马横挡在他们前去的路上,赤骝马的背上驮着一只黑色大藏獒。一个同样也是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躲藏在赤骝马的后面。 多猕骑手的头扎雅“哦哟”了一声,表示对地狱食肉魔的惊叹,但也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觉得他们已经见识过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就不可能再有更厉害的藏獒了。十九只多猕藏獒的想法跟扎雅大概是一样的,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警惕和仇恨。而在地狱食肉魔看来,这些多猕藏獒简直是不配自己仇恨的,听到了勒格红卫让它出击的命令后,它几乎是笑着走了过来,表情和肌肉以及走动的姿态都显得放松而懒散。这样的放松当然不是为了麻痹对方,地狱食肉魔用不着麻痹,它除了轻视,还是轻视,轻视到不屑于主动出击。 多猕藏獒中的一只金獒首先扑了过去,速度快得连多猕骑手都没有看清楚。就在金獒以为它可以一口咬住对方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惨叫,居然是自己发出来的。金獒实在搞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拿自己的脖子去撞击对方的牙齿。金獒躺下了,多猕藏獒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多猕骑手们一次比一次惊讶地喊叫着:“魔主,魔主,它是魔主,是厉鬼王。”突然听到身后又有了藏獒的吼声,赶紧回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出现在了绿得流油的草坡上。 冈日森格最初是沉默的,以它的智慧,它当然希望多猕藏獒和地狱食肉魔一直打下去,最好靠了多猕藏獒的轮番上阵,就能消灭这只雄野到极顶的魔鬼。但眼看着被消灭的只能是一只只多猕藏獒,它感到了切肤之痛。这痛感渐渐凝聚起它的力量,唤醒着它涣散的斗志。它沉默不下去了,用吼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冈日森格挑衅似的吼叫着,尽量让自己老迈的嗓音充满雄壮铿锵的威慑。对面的地狱食肉魔立刻停止了对多猕藏獒的屠杀,瞪着冈日森格,既愤怒又吃惊:好一个雄伟的藏獒,怎么这个时候才出现? 草原上最巅峰的对决开始之前,冈日森格把目光投向躲在赤骝马身后的勒格红卫。勒格红卫曾经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一个,而“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又是它过去的主人。它眼中浮现出多年前和主人亲热的情景,情不自禁“汪汪”叫着,摇着尾巴跑向勒格红卫。 地狱食肉魔迎面截住,一头撞翻了冈日森格。勒格红卫从赤骝马后面跳了出来,对冈日森格大喊道:“不要过来,冈日森格你不要过来,我现在还不想看到你死,我要多看你一会儿才让你死。”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疑虑重重地看了看它一路追踪的地狱食肉魔和绑在马背上的大黑獒果日,闻了闻藏在勒格红卫胸兜里的尼玛和达娃的味道,多少有点醒悟了:这个主人已经背叛了西结古草原,他和所有外来的骑手一样,成了危害西结古人的对头。现在它应该怎么办? 还有一种迷惑始终困扰着它,那就是地狱食肉魔的气息。经过刚才肉体与肉体的厮撞,它发现对方的气息不仅是熟悉的,还是亲切的,亲切得就跟自己的气息、就跟过世了的妻子大黑獒那日的气息一样。它摇头晃脑,疑虑重重:莫非它是一个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后代?自己的后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15 格萨尔宝剑之雪獒战死(2) 冈日森格后退了几步。它曾经的主人不能撕咬,散发着亲缘气息、很可能是它后代的这只恶霸藏獒不能撕咬。就算它想要撕咬也不行了,它刚刚凝聚的力量又涣散了,刚刚唤醒的斗志又消失了。冈日森格在地狱食肉魔面前,一次次后退。 忽然一声吼叫,雪獒各姿各雅赶来了,它越过冈日森格,慢慢走到地狱食肉魔跟前。 各姿各雅依然把腼腆和温顺挂在脸上,用它的憨厚怯懦麻痹对手。这几天天来,它所有的对手都被它麻痹然后被它击败,现在它要用它这致命绝招击败草原上最凶恶的敌人。 地狱食肉魔中计了,它不知道这个腼腆怯懦的家伙是西结古草原的后起之秀,是一代英雄的獒王冈日森格钦定的新獒王,也不知道就在这之前,这个腼腆怯懦的家伙已经击败过不少自尊自傲的对手,更不知道这个腼腆怯懦的家伙是它在西结古草原上遭遇的最强劲的敌人。 地狱食肉魔不假思索就扑向雪獒,而且不加防范。 雪獒各姿各雅知道对方中计,心中大喜,一跃而起,用比眨眼还要快的速度,扑向了对方的喉咙。 风驰电掣中,雪獒听见獒王冈日森格一声惊呼。 雪獒各姿各雅能够屡战屡胜,是因为它的温顺它的腼腆甚至怯懦能够麻痹对手。更因为它的对手都是堂堂正正的獒中豪杰,都是一身傲气,都知廉耻懂礼仪,面对谦卑都会礼让三先,哪怕明知这谦卑暗藏杀机和危险。它们也会警觉,也会防范,但不会把谦卑的各姿各雅当做平生劲敌去防范。它们断气之前都会惊叹,这个谦卑的家伙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速度? 雪獒各姿各雅不知道它面对的地狱食肉魔不是在獒群中长大,这个被“大遍入”法门修炼过的魔鬼,只知勒格红卫,不知领地,不知友爱,不知荣辱,不知风度。你骄傲也好,谦卑也罢,都是它嗜血的对像。它不假思索,是因为不用思索;它不加防范,是因为不用防范。它能够所向无敌,不是靠智慧,也不靠狡诈,更无须阴谋。它靠的是雷霆一般的力量和闪电一般的速度和无可比拟的准确。 雪獒各姿各雅的感觉没有错误,地狱食肉魔的确被它的谦卑麻痹了,地狱食肉魔的确小看了它的能耐,地狱食肉魔的确没有把它当做劲敌。但是,地狱食肉魔的凶残和暴虐使得它始终如一:面对强敌和弱敌,都一如既往地出击,都使出自己的十成功力,绝不会有半点松懈。 计谋只对聪明人的对手有用。天底下只有勒格红卫知道,所有的智慧和计谋对地狱食肉魔都是对牛弹琴,决定胜败和生死的只有那一扑的力量和速度和精确。 谁也不知道,雪獒各姿各雅和地狱食肉魔是不是旗鼓相当。当各姿各雅以为成功麻痹了对手的时候,它自己不知不觉就被麻痹了。它看见对方不假思索不加防范的时候,它自己不知不觉就放松了警惕和防范。一个一如既往的地狱食肉魔和一个被自己麻痹了的各姿各雅的撞击,其结果必然是各姿各雅的失败。 各姿各雅倒地,喉咙处鲜血喷薄而出。 突然响起了哭声,是西结古领地狗群集体发出的哭声,哭声里蕴含了悲愤与惊讶。腼腆而温顺的各姿各雅死了,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的各姿各雅死了,洁白如雪、身形如鹰的各姿各雅就这样飞快地死了。 各姿各雅死前,挣扎着扭头向着冈日森格看去,发出轻微的一声叫唤。冈日森格听明白了,各姿各雅在对它说:“獒王小心啊,这是草原上从来没有见过的魔鬼,千万小心啊!” 所有的西结古领地狗中,只有冈日森格没有落泪,它的悲伤在心里。电光石火的那一瞬间,它就感觉到了结局,所以有它那一声惊呼。它是想阻止雪獒出击,可惜来不及了。它甚至认为,自己那一声惊呼干扰了各姿各雅,不然,各姿各雅不会败得如此干脆。 冈日森格心中,无限自责。 现在,各路骑手都本能地挪动身形,尽量离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远些。不知不觉,所有的骑手和领地狗站在了一方,剩下勒格红卫和地狱食肉魔在另一方,中间是雪獒各姿各雅的尸体。 15 格萨尔宝剑之雪獒战死(3) 这时候,一路追寻冈日森格而来的父亲赶到了,他呼喊着各姿各雅的名字向各姿各雅扑去。危险马上出现了,地狱食肉魔怎么知道父亲不是扑向它,不是扑向自己身后的主人勒格红卫和驮着大黑獒果日的赤骝马呢?父亲身后,冈日森格和美旺雄怒从不同的方向跳起来,去阻挡地狱食肉魔对父亲的攻击。 然而,没有攻击。地狱食肉魔被勒格红卫按住了。 父亲到了雪獒各姿各雅身前,摇摇它,又抱抱它。 父亲抬起头来,盯着勒格红卫喊道:“勒格,勒格你给我过来,你不认识我了吗勒格?我是汉扎西,是你的老师,你想干什么勒格?你让你的藏獒杀死了这么多西结古藏獒,你是有罪的,惩罚就在前面等着你,你知道吗?亏你还当过喇嘛,你那些‘唵嘛呢呗咪吽’白念了吗?” 勒格红卫阴沉着脸,不说话。 父亲又说:“忘恩负义的勒格啊,你忘了冈日森格救过你的命,忘了我这个汉扎西用生命保护过你,忘了在你无家可归的时候是西结古草原收养了你,你忘了,把什么都忘了,就记住了仇恨,你为什么要仇恨?”父亲揉着眼睛哭了。 勒格红卫说:“汉扎西老师你不要说了,我现在不是勒格,我是勒格红卫,我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你知道吗?我不可能听你的话,我就听‘大遍入’法门的话。” 父亲向勒格红卫冲过去,他要揪住他的脖子教训他。在父亲的心中,自己就是一个父亲,勒格红卫就是那个光脊梁的孩子。地狱食肉魔哪里会允许父亲靠近它的主人,它吼叫着要扑向父亲。勒格红卫抱住地狱食肉魔使劲朝后推。冈日森格紧挡在父亲身前,更让地狱食肉魔疯狂。勒格红卫焦急地喊着:“退回去,冈日森格退回去,不要现在就来送死,等我心里不难受了再让你死。” 父亲大声说:“勒格你听着,我最后再说一遍,我是你的老师,冈日森格是你的藏獒,我们都救过你的命,你要是还有良心,就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要再杀了,再打了。” 勒格红卫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连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我被赶出了西结古寺,谁对我讲过良心啊?”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走过来,恼火地对父亲说:“你扑什么扑?让人家把你咬死怎么办?勒格已经变成魔鬼啦,已经不是你的学生啦,你还是让冈日森格给我上。”又摸摸冈日森格的头说,“冈日森格听我的,关键的时刻来到了,不要害怕,你从来没有输过,这次也不会输。上,给我上,咬死勒格的藏獒,也咬死勒格,不要客气,他早就不是你的主人啦,他连西结古草原的人都算不上。” 父亲瞪着班玛多吉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让冈日森格死掉是不甘心的。我告诉你班玛书记,我是勒格的老师他就得听我的。我今天豁出去了,我就是不让冈日森格上,就是要看看勒格有没有胆量纵狗咬死我。以往每次都是冈日森格保护我们,今天我要保护冈日森格一次。你过来,抱住它,不要让它跟着我朝前扑,要扑我扑,我是藏獒,我是獒王冈日森格。”班玛多吉吃惊地说:“汉扎西你不要命啦?你死了我怎么给上级、给牧民交代?”父亲说:“对藏獒你怎么不这么想?人命和藏獒的命是一样的,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死了这么多,你作为公社书记不是从来没有给上级、给牧民交代过吗?你要是不想让我死,就赶快带着骑手和领地狗群离开这里,你们一走,外来的骑手就都会走,打斗不就没有了吗?” 班玛多吉说:“这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职责就是保卫藏巴拉索罗,外来的骑手找到哪里,我就要保卫到哪里。”父亲绝望地摇了摇头说:“既然我说服不了你,那就只好去说服勒格和它的藏獒了,过来,抱好了,把冈日森格抱好了。” 班玛多吉照办了,蹲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冈日森格。 父亲扑了过去,他不是两条腿扑过去的,他是四条腿扑过去的,它先是趴在地上,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大喊一声,扑向了勒格红卫。他这样做是想告诉勒格:你的老师已经被你逼得不想做人了,他现在是冈日森格,一只始终把你当作主人的藏獒。他要做的就是义无反顾,就是乞求你们离开或者被你们咬死。 15 格萨尔宝剑之雪獒战死(4) 勒格红卫不知所措,抱着地狱食肉魔对父亲说:“别,别,汉扎西老师你别这样,我请求你。” 父亲停止了扑咬,趴着问道:“你别请求我,我不会退回去的,除非你离开这里,离开西结古草原。” 勒格红卫说:“我要请求‘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他们让我离开我就离开。天就要黑了,所有的本尊将在黑暗中显身明示,得到了明示我再告诉你。” 父亲像一只真正的藏獒那样,用前爪摁住控制在勒格红卫怀抱里的地狱食肉魔,把嘴凑到了勒格的嘴边,逼问道:“什么时候告诉我?” 勒格红卫说:“明天天亮。” 16 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1) 天亮以后,勒格红卫果然给了父亲结果:他和地狱食肉魔都消失了。 但不一定是父亲希望的结果:他们离开了鹿目天女谷,却没有离开西结古草原;他们躲开父亲和冈日森格,却不一定放弃报仇。他们走出鹿目天女谷,面对茫茫原野不知所往,勒格红卫内心一片凄惶。 猛然间,他看见了枪口,正对着自己的胸膛。 他很吃惊,端枪的居然是桑杰康珠。不是吃惊她想枪毙了他,而是吃惊她居然就有了枪。 勒格红卫挺起胸膛,向桑杰康珠示意,他的皮袍胸兜里还装着尼玛和达娃。桑杰康珠只好把枪口对准了勒格红卫的腿。勒格红卫突然掏出藏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脯,意思是说:你要是不想让两只小藏獒活了,你就开枪吧。 一声猛吼传来,桑杰康珠回头一看,地狱食肉魔早已从身后包抄而来,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扭身瞄准地狱食肉魔。地狱食肉魔朝她奔扑而来,却被勒格红卫厉声制止住了。 皮袍胸兜里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听到了桑杰康珠的声音,挣扎着想出去,却被勒格红卫的大手捂着,动弹不得。兄妹俩脑子一转,在皮袍胸兜里撒尿拉屎。勒格红卫手伸进胸怀,一把抓出了达娃,又一把抓出了尼玛,放到地上,迅速解开腰带,脱下皮袍,抖落着胸兜里的狗屎狗尿。 尼玛和达娃意识到自己的诡计成功了,欢天喜地地朝桑杰康珠跑去。桑杰康珠收起叉子枪,跳下马,单腿跪在地上,想要抱起尼玛和达娃,就在这个时候,勒格红卫的皮袍飞过来了。就像此前用套马索套住大黑獒果日一样,皮袍准确地盖住了桑杰康珠的头。桑杰康珠一手拿着枪,一手抓着达娃,无法一把掀掉皮袍。等她放下达娃再掀皮袍时,已经来不及了,勒格红卫扑了过来。勒格红卫脸色黝黑,魁伟高大,一头潇洒的披肩英雄发,就像他的藏獒地狱食肉魔那样,雄壮而不可抗拒地扑在了她身上。 接下来就是力气的较量,勒格红卫用坚实的双臂告诉桑杰康珠:这个世界上比我力气大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桑杰康珠很快就有了诅咒,诅咒意味着她的无奈和妥协,她挣扎不动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好把枪交给他。 桑杰康珠吼道:“那就开枪吧,现在你可以打死我了。” 勒格红卫坐在地上,把枪扔到了五步之外。 桑杰康珠爬起来,就要扑过去拿枪,看到地狱食肉魔已经守护在那里,便四下里望了望,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把大黑獒果日咬死了?”勒格红卫不想再增加桑杰康珠的仇恨,他嗫嗫嚅嚅地说,他让赤骝马驮着大黑獒果日回他的“日朝巴岩洞”(修行者的岩洞)去了。桑杰康珠说:“你为什么不走?你也应该带着你的地狱食肉魔滚回你的‘日朝巴岩洞’去。” 勒格红卫阴沉沉地摇着头。他来西结古草原,就是要咬死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看家狗和牧羊狗,它们都是“牛鬼蛇神”的走狗,现在目的还没有实现一半,怎么可能离开?昨天见到汉扎西和冈日森格之后,突然意识到他还需要更狠心,才能突破汉扎西和冈日森格的情面。所以,他有了新的想法:把藏巴拉索罗抢到手。既然他的藏獒天下无敌,为什么要眼看着别人尤其是那些外来的骑手从西结古草原抢走藏巴拉索罗呢?无论他和西结古的藏獒和丹增活佛有多大的仇恨,他都是一个西结古人。这些年来,他时时刻刻都想回到西结古草原来,如果扫荡了西结古的藏獒,再有了藏巴拉索罗,他就是西结古草原的主人,谁还敢随便欺负他。 勒格红卫说:“康珠姑娘,你真的很恨我?” 桑杰康珠说:“你作恶多端,又死不悔改,我只能仇恨你。” 勒格红卫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连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他们把我撵出了西结古寺,我无路可走,只有报仇。现在机会来了,可以‘横扫牛鬼蛇神’了,我把名字改成勒格红卫,就是为了不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说着,眼眶里突然湿汪汪的。 16 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2) 桑杰康珠很怕男人的眼泪,她眼睛一横,盯住了自己的枪:“让你的藏獒走开,我要取回我的枪。” 勒格红卫从地狱食肉魔身边拿起枪,还给了她,坐下来,仰脸望着她说:“明妃,你就像一个明妃。” 桑杰康珠说:“我本来就是明妃。”说着,抱起尼玛和达娃,坐到他面前。 勒格红卫说:“可是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 桑杰康珠用枪对着他说:“接下来就是你死。” 勒格红卫长叹一口气说:“死就死吧。” 勒格红卫无视桑杰康珠的仇恨和枪口,眼望远方,目光迷漓。他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渐渐地,桑杰康珠听出来了,那是他的讲述,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痛苦而沉重。 他的藏獒死了,他的狼死了,他被撵出了西结古寺,他于是去砻宝雪山投奔他的明妃。他看到的却是一具明妃的尸体。明妃的阿爸、一个脸上褶子密布的老人告诉他,他的女儿死了已经四五天了,就为了等他,才没有送到天葬场。他哭着说:“你知道我要来吗?”老人说:“不是我知道,是女儿知道,女儿死的时候说,勒格就要来了,一定要让他看上我一眼。”勒格是第一次看到老人的女儿,一个多么周正的姑娘啊。在“大遍入”的法门里,为了彻底破除欲念和俗念,双修的男女是不能提前见面的,一切都由明妃的阿爸来安排。阿爸当然求之不得,今生的明妃,下世的佛母,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有一个超凡入圣的来世呢。双修的时候,男女都用三张羊皮包裹头脸,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用本尊神的伴神雄神米楚巴(不乱)和雌神缪娃(不动)称呼彼此,而且只准在心里用雄神米楚巴或雌神缪娃的形象来称呼。如今勒格终于一目了然了,却已经是一张没有生命的面影。老人说不清女儿是怎么死的,越是说不清就越让勒格怀疑,他看到尸体上到处都是利牙撕咬的痕迹,就哭着说:“怎么这么深的伤口啊,不是獒牙咬不出来。西结古草原的藏獒从来不咬姑娘,这次为什么咬死了我的明妃?” 他觉得明妃的死一定是丹增活佛施放了魔法毒咒,便再次返回西结古寺,质问丹增活佛。丹增活佛陡然变色,厉声说:“你想用污秽的口水淹死我吗?我的法力从来不加害于人,哪怕他是佛法的敌人。是你的‘大遍入’邪道、走火入魔的法门,害死了你的明妃。她是你的修法女伴,你让她浑身毒焰燃烧,却没有打通脉络让她连天接地,她无法排泄毒火烤炙的痛苦,只好用自己的牙齿咬死自己。她肯定疯了,用最大的力气把她的牙齿变成了獒牙。”他决不相信,明明是兽牙的痕迹,丹增活佛怎么说是人牙呢。他在大经堂前追问丹增活佛,却被寺院狗一阵疯咬。这一次獒牙伤着了他,让他流了很多血,他的大鹏血神就在这次流血中消失了。 他从此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所有的生存希望。他痛哭一场,离开了西结古草原。走的时候他说:“我发誓,我向伟大光明的吉祥天母、威武秘密主、怖畏金刚、猛厉诅咒众神、女鬼差遣众神以及所有‘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发誓,你们让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咬死了我的藏獒、我的狼、我的明妃,让寺院狗把我撵出了西结古寺,咬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我也要咬死你们的寺院狗、你们的领地狗、你们的看家狗和牧羊狗,还有你们的獒王。我不在乎我曾经是冈日森格的主人,它们咬死了助我修法的一切,就是我的敌人。‘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正在对我说:所有的报仇都是修炼,所有的死亡都是资粮,鲜血和尸林是最好的神鬼磁场,不成佛,便成魔。从今天起,你们小心提防,我将用我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的全部藏獒,是的,咬死全部藏獒。” 勒格红卫愤懑而忧伤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半晌,桑杰康珠才说:“你也是一个可怜的悲惨的人,你怎么能让藏獒比你更可怜更悲惨呢?” 16 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3) 勒格红卫说:“我不让藏獒悲惨,还能让西结古人悲惨,能让丹增活佛悲惨?尽管我的明妃和我的大鹏血神一定是遭了丹增活佛的魔法毒咒,但丹增活佛是西结古草原的活神,是天佛的化身,我怎么敢对付他?” 桑杰康珠对勒格红卫说:“勒格你不是男人,不是一个需要明妃的修法者。” 勒格红卫说:“你说得对,我需要的不是明妃,是藏巴拉索罗。” 桑杰康珠吃惊地说:“你也要去争抢藏巴拉索罗?你要它干什么?你连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在哪里都不知道,你不可能得到它。” 勒格红卫驱散着脸上的阴云,神秘而自信地说:“昨天夜里,在我奋力请求‘大遍入’法门的本尊神们再次加持我的时候,我得到的明示是这样的:麦书记将在一个我熟悉的地方显现,那个地方高高的平平的,被寺院的金顶遥遥关照着;它是一个过去的部落用来惩罚罪人恶人的血腥之地,锋利的宝剑曾经在这里砍下过许多人头;是一个汉扎西和冈日森格解救过‘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吉祥之地,攒动的人头说明部落法会的影子还没有散尽。” 桑杰康珠问道:“你说的是行刑台?” 勒格红卫在心里回答道:藏巴拉索罗并不会和麦书记一起显现,它被数百个空行母日夜守护着,敛尽光芒沉睡在一个巨大的彩绘圆筒里。想一想吧姑娘,在西结古草原,除了西结古寺,哪个地方还会聚集数百个空行母呢? 勒格红卫大步前去。 17 多吉来吧之御风飞翔(1) 埋伏在寄宿学校外的白兰狼群饿了,掠食的欲望愈加强烈,而由欲望产生的胆量和力量也跟着机会同时出现在眼前。风转向了。原来的风是迎面而来的,狼群能闻到藏獒的味道,藏獒闻不到狼群的味道,现在的风突然倒刮而去,让藏獒闻到了狼群的味道。立刻有藏獒叫起来,叫声稀稀落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黑命主狼王懊悔得连连刨着后爪:白白地窥伺和忍耐了这么久,原来这些藏獒都是些老弱伤残。 黑命主狼王一跃而出,站在草冈的最高端,放肆地嗥叫了一声。狼们纷纷跳出了隐蔽的草丛和土丘,也像黑命主狼王一样嗥叫起来。 远处,一个疲惫的藏獒奔跑着,栽倒了,爬起来又跑。它已经看到了寄宿学校,“荒荒荒”地喊叫着:汉扎西,我来了!又一头栽倒了,还是爬起来又跑,“荒荒荒”地喊叫着:孩子们,我来了。 孩子们在寄宿学校的牛粪墙里面躲避,老弱伤残的藏獒在牛粪墙外面抗敌。黑命主狼王首先扑向了一只东结古藏獒。那藏獒无力迎扑而上,只能原地扭动脖子阻挡狼牙,知道死亡不可避免,藏獒后退一步,把身子靠在了秋加身上,意思是我就是死了,身子也是一堵墙,也不能让你们咬住孩子。孩子不是它的主人,却是在危难时分关照过它们的人。面临死亡,藏獒也不会忘记:一时片刻的关照,一生一世的报答。 另一只东结古藏獒似乎还能扑咬几下,几匹攻击它的狼暂时没占到什么便宜,但它终于在扑咬的时候趔趄在地,被狼牙轻易挑了一下,脊背上顿时裂出了一道大口子。它站起来,知道自己的反抗毫无作用,便也学着同伴的样子,把身子紧紧靠在两个孩子身上。 西结古草原的黑獒当周却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狼群,它只有两年龄,是个单纯的小伙子,一时忘了重伤在身。它被三匹狼扑倒在了地上,挣扎着起来后,看到一匹狼正骑在大格列身上试图将利牙攮入颈后,便一头撞了过去。它撞开了狼,却把自己撞趴在了大格列身上。马上有四五匹狼扑过去覆盖了当周。当周惨叫声中,孩子们的哭叫声更大了。 那只藏獒奔跑着,腹肋间、胸腔里、嗓子中好像正在燃烧,就要爆炸。一次次栽倒,一次次爬起,不管是栽倒还是爬起,它都会“轰轰轰”地喊叫:我来了,我来了。它已经看到了狼群,狼群正在牛粪墙外肆虐。它吞咽着满嘴的唾液,卷起舌头,眼球都要喷出血来了。 听见来自后方的藏獒的怒吼,前方的狼群都禁不住一愣。跟着,它们听见后方的狼崽们惊惶的呼叫,黑命主狼王蓦然回头,引得所有正在扑杀的大狼都蓦然回头。后方狼崽们的呼叫变成了哭喊,身为父母的大狼们身不由己调转方向,向后方回援。 它们看见一只伟岸英武长发纷纷的藏獒独自屹立,口中叼着一匹狼崽。 它们呼啦散开,将这只孤胆藏獒围困在中间。只要黑命狼主一声令下,它们就一拥而上,把它咬成烂肉。 这只藏獒正是多吉来吧! 多吉来吧嘴一松,把狼崽放在地上。狼崽扭了扭脖子,没有受伤,赶紧奔向狼群,寻找它的爹娘。 多吉来吧是饮血王党项罗刹,曾经和地狱食肉魔一样暴虐,即便败于雪山狮子冈日森格,被父亲的慈爱驯服,也只是知晓了正义与邪恶,而不改火爆脾气。在从西宁城亡命千里回归草原之前,对敌人它也还是毫不手软。以它一惯的个性,绝不会放狼崽归山。 也许,知道自己即将筋疲力尽,它不想为狼崽的生命浪费一丝体能? 还是它经历了亡命千里,心思和胸怀不知不觉都有了潜移默化的升华? 饮血王党项罗刹多吉来吧,居然向回到狼阵的小狼崽投去一瞥。 以多吉来吧一獒之力,根本就无法驱散狼群,更不用说拯救寄宿学校的孩子们。不知道是不是它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无疑,它才心生慈悲,总之,它心中仅有一念:就是一死,也要死在牛粪墙边,和孩子们在一起。 17 多吉来吧之御风飞翔(2) 于是,它向狼群冲去,向牛粪墙边冲去。它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它将每一分残存的气血,用于冲锋。有狼勇敢地迎上来,多吉来吧猛扑过去。那狼被它的气势震慑,突然发呆。多吉来吧却没有给它致命一击。既然自己将死,又何必再开杀戒?它要留恋嗜血,必将被群狼围剿,它就再不能回到孩子们身旁。 但是,它若是不开杀戒,怎么能冲开血路? 只见多吉来吧腾空而起,双脚在狼背上一踮,把发呆的狼踩在脚下,又蹬在身后。它身轻如燕,四蹄生风,一匹又一匹的狼被它踩在脚下又抛在身后。被它垫脚的狼都愣住了,没有躲闪逃避,连被践踏的感觉也没有。所有被踩踏的狼和没被踩踏的狼,都一齐仰望天空,目送多吉来吧御风飞翔。 多吉来吧降落在牛粪墙外,落地后,居然视狼群为无物,就那么背对着它们接受牛粪墙里的欢呼。 为多吉来吧欢呼的当然是孩子们。他们不仅欢呼,还涌出了牛粪墙。看见多吉来吧,他们就忘了危险,忘了狼群。在他们心中,多吉来吧就是胜利,就是安全。[奇书网-]他们涌出来,扑到多吉来吧跟前,摸它打它亲它,把欢喜的眼泪蹭了它一身。 多吉来吧蹲在地上,任随孩子们亲热,纹丝不动。 不是它不想动,不是它不想和孩子们互动。是它已经没有了动弹的气力,仅存的力量,只够它支撑自己不倒。它知道,只要自己倒地,狼群就会一拥而上,孩子们就会惨遭狼牙。 而在狼的眼中,多吉来吧哪里是气息奄奄,孩子们哪里是年少无知。它们在多吉来吧的背影里看见的是有恃无恐的轻蔑,它们在孩子们的欢笑声中听见的是天下太平的祥和。它们怎么也不明白,这群深陷重围的小人突然就没有了恐惧。难道就因为这只威风凛凛长毛纷纷的藏獒从天而降? 狼们终于看见藏獒和孩子们亲热够了,缓缓转过身来,面朝它们半蹲而立。它们都禁不住胆寒,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即便如此,它们也知道,凭多吉来吧刚才飞跃它们头顶时展示的功力,轻松一扑,就能让一只大狼命丧当场。 然而,它们在藏獒脸上没看见凶恶狰狞,只看见目空一切的威风和气定神闲的从容。 甚至看见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安祥。 甚至看见了慈祥。 于是,在狼们的心中,有些感觉在消解,有些感觉在升腾。于是,当风吹来远处又一群狼的气息时,黑命主狼王心中松了口气,心想,把心中的狐疑留给红额斑的家伙吧。 黑命主狼王知道,远方奔驰而来的是红额斑狼群。 18 地狱食肉魔之独孤求死(1) 蓝马鸡草洼,打斗场上,冈日森格瞬间的恍惚瞬间就过去了,惊醒它的是地狱食肉魔扑击的风声。 惊醒的同时,地狱食肉魔就扑到跟前了,几乎和风声一样迅猛。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反抗更来不及,冈日森格只来得及低头耸肩,让致命的喉咙偏离对方的牙口。 冈日森格肩膀被撕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淋。 四周的骑手一阵惊呼。獒王冈日森格居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父亲尖叫着往前扑,被西结古骑手抱住了。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叹道:“完了完了,连冈日森格也完了,我们现在靠谁去战斗?”匆匆赶来的勒格红卫看着地狱食肉魔嘴里的属于冈日森格肩头的皮肉,高声说:“咬得好,咬得好,加把劲咬死它,咬死冈日森格,咬死丹增活佛!” 冈日森格注视勒格红卫,泪眼朦胧。透过眼泪看出去,昔日的主人已经模糊,关于往事的记忆也已经模糊。冈日森格在心中对他说:“再见了,主人,从今以后,你就不是我的主人了!”冈日森格又把目光投向地狱食肉魔。它已经确定,这个草原公敌就是它的亲人,它的亲孙子。 既然是自己的亲孙子,就只能由自己来处决了! 冈日森格发出了一阵“呜呜”声,它为自己必须和亲人决斗而悲痛不已。班玛多吉朝它有力地挥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道:“冈日森格,拿出獒王的威风来。”只有父亲的声音是温暖而体贴的:“冈日森格,你老了,你就认输吧,不要再打了。” 冈日森格眯上眼睛,仰望空中最遥远的明亮,喟然一声长啸,把一只老獒王满腹满胸的惆怅和历经沧桑的悲凉呼了出去。这一刻,它的内心突然豪烈起来,已经不仅仅是为许许多多被地狱食肉魔咬死的藏獒报仇了,也不仅仅是为了听命于西结古人的意志,服从于西结古人的需要。冈日森格用苍老的身躯支撑着勇毅者的尊严和一个獒王的神圣职责,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血性之路、厮杀之路。 这是草原上最巅峰的对决,父亲的记忆中,只有当年冈日森格大战多吉来吧,才可与之相比。 所有见过地狱食肉魔出击的骑手和藏獒,都公认它是他们所见速度最迅捷,爆发力最强悍藏獒。没有谁能比它更强更快,就是冈日森格也不能,就是多吉来吧也不能,就是年轻时候的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也不能。顶多也就是旗鼓相当。 论实力,年迈的冈日森格必定不是年轻力壮的地狱食肉魔的对手,直接比拼,冈日森格必败无疑。 冈日森格想要获胜,只能靠它的智慧,靠智慧诞生计谋。 但是,亲眼目睹了雪獒各姿各雅和地狱食肉魔的生死之战,冈日森格已经明白,计谋对这个一往无前的家伙毫无用处,计谋不仅无法延缓它的致命攻击,反倒会耽误自己的出击。各姿各雅的失败,不是败给地狱食肉魔,而是败给了自己。 而且,出于对勒格红卫这个昔日主人的尊重,出于对亲孙子的怜惜,出于藏獒的尊严,它也不打算使用计谋,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它必须堂堂正正出击,堂堂正正结束战斗:堂堂正正地赢或输,堂堂正正地生或死。 但是,没有计谋,它又靠什么去赢? 冈日森格必败无疑! 冈日森格仰天一声长啸,它感到自己浑身已经充满的力量,就像当年初到西结古草原时那样年轻强壮。它相信自己能够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这一击的力量和迅捷都不会输于自己的亲孙子。但是这惊天一击并不能保证击杀地狱食肉魔,顶多和它打个平手,拼个两败俱伤。而惊天一击之后,地狱食肉魔依然会精神抖擞,而自己,却会恢复老迈的原形。 冈日森格知道自己聚集的能量,仅够惊天一击。一击不中,必败无疑。 也就是必死无疑。 冈日森格和地狱食肉魔凝神对视。 围观的骑手没有催促,没有鼓噪,连一惯急躁的西结古的头班玛多吉也缄默无声,连心软得像慈母的父亲都哑口无言。围观的领地狗也默默无语,连西结古的藏獒也没发出一丝细微的关切之声。 18 地狱食肉魔之独孤求死(2) 风停了,停止了吹动,阳光也停了,停止了闪烁。天地冻结了。 划破天地沉闷的不是冈日森格和地狱食肉魔的咆哮,而是它们扑击的身形掀起的长风。这长风掀起了人们的衣袍,吹动了领地狗的皮毛,让所有的人和狗都不寒而慄。 身形凌空的瞬间,冈日森格才明白,即使自己把毕生功力化为惊天一击,也不如地狱食肉魔的一击。旗鼓相当在那瞬间都不存在,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也没有了可能。在自己的牙齿咬住对方的喉咙之前,自己的喉咙已经被对方的牙齿咬断了,自己仅仅能够咬住对方的喉咙,却没有力量咬断它。 冈日森格突然急停。这一变故引发围观人和狗都一声惊呼。慌乱中的这一停顿,冈日森格就失去了速度和力量,它就没有了扑倒地狱食肉魔的可能,被扑倒的只能是它。当力道充沛的地狱食肉魔咬住它的喉咙时,它连地狱食肉魔脖子的皮毛都沾不上,顷刻间,冈日森格就会惨遭扑杀。 冈日森格急停落地后,不可思议地做了更加慌乱的动作,它抬起自己的右前腿。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喉咙。疾风般扑来的地狱食肉魔眼见自己的大嘴前方是爪子,也毫不犹豫。它自信自己这一嘴钢牙能够斩钉截铁。而对方一旦断臂,接下来就只能任它宰割。 一切皆如地狱食肉魔所料,它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冈日森格扑倒,并且将挡在脖子前方的右前臂咬在嘴中。石破天惊的碰撞之后,所有旁观的人和狗都知道,冈日森格败了,败得很惨。它被牢牢压在地狱食肉魔身下,没有了任何反抗,连挣扎也没有,连一丝吼叫甚至哀号也没有。 天地间寂静如夜,所有的人和狗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过了很久,地狱食肉魔和冈日森格的身体才有了动静,不知是冈日森格从地狱食肉魔嘴里抽出前臂,还是地狱食肉魔把冈日森格的断臂吐了出去。两者的身体渐渐分开,所有的眼睛都看见,地狱食肉魔嘴里流出了鲜血,冈日森格的前臂也是血肉模糊。 比起十多年前,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党项饮血罗刹多吉来吧那一场天昏地暗的巅峰对决,这一次正邪决战更加干脆,更加决绝,电光火石之间,成败立判,生死立判! 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清,冈日森格的前爪落入地狱食肉魔的血盆大口之后,没有像所有遭遇如此险境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后缩,而是用力前伸,把前爪后面的前臂送进血盆大口之中。 更没有一双眼睛能够看见,冈日森格在血盆大口的铁齿钢牙咬断它的前臂的同时,前爪已经深入地狱食肉魔的咽喉深处,而且一爪抓断了地狱食肉魔的颈部动脉。 冈日森格前臂和地狱食肉魔嘴里的鲜血,有冈日森格断臂的血,更多的是地狱食肉魔所流。在血盆大口流出汨汨鲜血时,地狱食肉魔的五脏六腑之中,已经装满了鲜血。 这一场正邪巅峰对决,地狱食肉魔完败。 地狱食肉魔缓缓脱离冈日森格的身体,缓缓扭转自己的身体,向回爬行。除了它嘴里的鲜血汨汨流淌,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处伤痕,所以,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回爬。 地狱食肉魔爬到主人勒格红卫脚下。它听到了主人的骂声:“咬啊咬啊!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去咬啊!” 它感觉到了主人的脚尖在踢,它感觉到疼痛,不是皮肉的疼痛,是它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连心的疼痛。它艰难转身,朝着冈日森格的方向,它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做自己搏杀生涯中的最后一次扑咬。 最无力最绝望的最后一次扑咬。 地狱食肉魔仰天一声长啸,声音破碎,所有的领地狗和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它的绝境;即便是对它恨之入骨的敌人,也感觉到它虎落平阳的悲凉。 何况是雪山狮子獒王冈日森格。冈日森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仅因为它力竭,更因为它心碎。在被地狱食肉魔扑倒的时候,在它坚硬锋利的铁爪抓断地狱食肉魔的动脉的时候,它不仅感觉到最浓烈的死亡气息,更感觉到最浓烈的亲人气息。那一瞬间,它知道了,地狱食肉魔的父亲是自己和大黑獒那日的儿子,地狱食肉魔的母亲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女儿。 18 地狱食肉魔之独孤求死(3) 冈日森格一动不动,是因为它被悲哀击倒了。 被悲哀击倒的獒王冈日森格对地狱食肉魔的最后一扑视而不见。 即将最后一扑的地狱食肉魔忽然安静下来,它竖起耳朵努力倾听什么。所有旁观的人和狗也都跟随它倾听,但什么都没听见,除了草原上流动的风,甚至草叶上跳荡的阳光;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地狱食肉魔流血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眼泪。草原上所有的眼睛,都只见过它的凶残它的暴虐,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眼泪。所有的心都被魔鬼的眼泪震撼了。 地狱食肉魔流泪,不是因为自己行将就死,不是因为主人的冷酷无情。是因为它听见了勒格红卫的哭声。那哭声不是飘忽在空气中,而在振荡在主人的胸腔里。在修炼“大遍入”法门的日日夜夜,它和主人孤独相处,在这个草原乃至这个世界,就只有它熟悉主人的胸腔,就只有它能够在主人的胸腔里听出和冷漠的表情截然不同的心思。那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深处,却从来不会呈现在主人的脸上。它知道,主人的脸上,永远只需要一种表情:冷漠无情。 它听见了主人的脚步,知道主人向它走近。他听见了主人的呼吸,知道主人蹲下了身子。它感觉到主人的手掌轻轻落在自己后脑上,知道那是主人无声的指令:去吧。 地狱食肉魔霍然站起,仰天狂叫。所有的人和狗都惊诧不已,因为这狂叫声的基调已不是悲凉,恍惚中,似乎有欣喜,仿佛地狱食肉魔得到了丰厚的奖赏。没有谁能够明白地狱食肉魔的心境,因为没有谁能从它主人冷酷的脸上看出勒格红卫的心声。 地狱食肉魔义无反顾地向冈日森格扑去。 在所有的眼睛里,地狱食肉魔只是一个趔趄,向前摔倒,然后就纹丝不动。因为那只是意念上的一扑,鲜血已经流尽,功力已经散尽,地狱食肉魔只能在想象中完成今生今世最后一扑。 伴随地狱食肉魔最后一扑的是勒格红卫的号啕大哭。那是这世上,只有地狱食肉魔才能听见那哭声。 地狱食肉魔扑死前的最后一瞬间,突然产生一丝疑惑。它在主人的哭声之外,还听到了另一声哭泣,这哭泣居然来自咬死自己的冈日森格。而且,它在冈日森格的哭泣中,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亲切。一线光明在心底豁然闪亮,它忽然明白,冈日森格是自己的亲人! 19 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1) 这是一个清凉的草原夏夜,蓝马鸡草洼里一片鼾声。骑手们和藏獒们一堆一堆地栖息着,除了偶尔有守夜的藏獒与藏獒之间发出声音的对抗,偶尔有狼嗥从月亮悬挂的地方传来,看不出别的不融洽。离开黑压压的人群和狗群大约一百米,是勒格红卫和他的地狱食肉魔,后来桑杰康珠也来了,她把自己的马和勒格红卫的马拴在一起,坐在勒格红卫对面。 她看不清勒格红卫的脸,只感到脸上一片阴影。 她听到勒格红卫低沉的话音,不像是说给她听,他的听众像是这冥冥天地和茫茫夜空。 “我的藏獒死了!” 桑杰康珠看着他身边的地狱食肉魔,它安祥地躺在主人身边,勒格红卫的手放在后背上,轻轻地抚摸,仿佛它是在酣睡之中,随时都会醒来,依照主人的召唤闪电出击。桑杰康珠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也伸出手去抚摸它的身体。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似乎仅仅是为了表达对勒格红卫的同情――怎么,她居然有了同情?这个恶毒的汉子,难道不是罪有应得么? 她的手指触摸到地狱食肉魔的肌肤的瞬间,心中莫名其妙有感动涌动。这个凶残的畜生,这个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也不能击毙的魔鬼,一旦真的死在她眼前,(奇*书*网-整*理*提*供)她居然没有兴高采烈,反倒有一丝凄凉。 “我的藏獒死了!” 她听他又一次自语。她想像以前那样顶撞他:“你的藏獒该死了,它咬死了那么多藏獒,它自作自受,它早就罪该万死了!”但她什么话也没说,她说不出口。她想说:“你不要难过,它死得英勇,死得壮烈,它死得其所。”她更说不出口。 桑杰康珠就默默地坐在地狱食肉魔身边,和勒格红卫隔獒相对。停着勒格红卫一遍又一遍自语。 “我的藏獒死了!” 和地狱食肉魔一样,桑杰康珠也听到了勒格红卫胸腔里的哭声,这哭声让她慌乱。她从来不会想到,一个壮年男子的哭声会消解她心中的仇恨,让她像面对一个无辜无助的可怜人一样心软。 还不仅是心软,还有安慰的冲动。这更让她茫然,一个女人,在这茫茫草原,在这浩浩夜空,她拿什么去安慰他? 她又听到他的自语:“我的狼死了。我的藏獒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的藏獒又死了。” 她忽然听到自己心中的自语:“我是神灵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声音在心中一遍一遍回响,应和着勒格红卫的自语。说着说着,她说出声来,却不是“神灵病主女鬼、女骷髅梦魇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阎罗”,而是让自己震惊的一句话: “你需要一个明妃!” 桑杰康珠躺下了,她仰望着天,天似穹庐。 她听到了勒格红卫的回应,声音依旧断断续续,若隐若现。 勒格红卫说:“‘大鹏血神’没有了。” 桑杰康珠以为勒格红卫没明白,她又重复说道:“你需要一个明妃。” 然后,桑杰康珠把丹增活佛的话搬了出来:“‘大遍入’邪道的进入靠的是母性,‘大遍入’邪道的崩坏靠的也是母性,前一个母性代表无明和我执,后一个母性代表开放和空性,我是天生具有法缘的佛母,我会让你消除‘大遍入’的偏见、走火入魔的法门,变成一个安分守己、彻悟正道的喇嘛。” 勒格红卫叹了一口气,目光终于从深遂的夜色中收回,集中到她的脸上。就一瞬间,又离她而去,再度投向茫茫夜色。 她听到了他悲凉的声音:“你挽救不了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修炼‘大遍入’法门?” 她静静地听着,他却沉默了。他不仅是一个僧人,更是一个人。他想把一个僧人和一个人结合起来,而“大遍入”法门恰好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全部追求也就是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生命,达到人生最起码的标准,除了拜佛修法,除了吃喝拉撒,还应该有爱,有男女之爱。就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就像牧民们唱诵的那样:“喇嘛仓央嘉措,别怪他风流浪荡,他所苦苦寻求的,和凡人没有两样。”可是他发现追求的道路是那么艰辛、那么悲伤。他想对她诉说内心的悲伤,说出来的话依然是那一句:“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死了。” 19 地狱食肉魔之大鹏血神(2) 桑杰康珠说:“丹增活佛说了,我和你的认识,是一种良好的缘起,是命里的因果,谁也无法回避。丹增活佛还说,你只有在女人的帮助下,才能实现赎罪。” 勒格红卫又是叹气,他问她:“他居然提到了女人。他没告诉你‘大鹏血神’是什么吗?” 她摇着头,又听他说:“没有人能够拯救我,明妃也不能够。因为‘大鹏血神’就是男人的根。我的大鹏血神没了,我的根没了。” 桑杰康珠听见自己一声叹息,很长很长。 桑杰康珠骑马沿着蓝马鸡草洼转了一圈,朝着行刑台跑去,她想去质问丹增活佛:“你施放了什么魔法毒咒,让勒格变成了一个废人?勒格已经没有了根,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做他的明妃?”跑着跑着她停下了,她徘徊了片刻,跑向了白兰草原她的家。 丹增活佛说过,她需要问她的阿爸。 20 格萨尔宝剑之行刑台(1) 天刚亮,太阳还没有出来,上阿妈骑手、东结古骑手、多猕骑手就在蓝马鸡的“咕咕”鸣唱中纷纷离开了蓝马鸡草洼。他们走上缓缓起伏的草梁,进入平阔的草野,再往前走,碉房山遥遥在望,行刑台慢慢而来。 西结古骑手走在最后,断腿的冈日森格趴在马背上,父亲走在地上,手牵着马缰。 忽然,他们听见前边有惊叫,还有喧闹,还有“藏巴拉索罗万岁”的欢呼。隐约有人在扭打。越过扭打的人群,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高高的行刑台上端坐的两个人,好像是丹增活佛和麦书记。 人的扭打很快就结束了,代替他们的将是藏獒的生死搏斗,一如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台上的麦书记说话了:“求你们不要再让藏獒死伤了,你们抓个阄,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巴俄秋珠说:“不行,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上阿妈草原。”丹增活佛说:“在远古的教典里,藏巴拉索罗有时指人心,人的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有好心、善心、光明的心,哪里就有藏巴拉索罗。”巴俄秋珠说:“佛爷你错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有枪就有藏巴拉索罗,有藏巴拉索罗就有人心。” 说着,巴俄秋珠从背上取下了自己的枪。与此同时,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都从背上取下了枪。装弹药的动作熟练而迅速,十五杆叉子枪霎时平端起来。枪口是明亮而黑暗的,就像人的眼睛,十五杆叉子枪就是十五双罪恶的眼睛,对准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大家愣了,只有愤怒的眼光,而没有愤怒的声音。巴俄秋珠身手矫健地跳上行刑台,亢奋地指挥着:“枪杆子掩护,其他人都给我上来。”没带枪的上阿妈骑手纷纷跳了上去。 上阿妈骑手们搜遍了麦书记的全身,也没有看到格萨尔宝剑的影子。 上阿妈骑手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起来:“交出来,交出来,快把格萨尔宝剑交出来!” 麦书记一脸轻蔑,仿佛是说:“你们不配,不配藏巴拉索罗,不配格萨尔宝剑。” 一阵暴打。巴俄秋珠把麦书记的腿支在木案上,用靴子使劲跺着说:“我们要的是藏巴拉索罗,不是你的腿。但要是你不说出来,你的腿就要变成‘罡冬’啦。” “罡冬”是用人的小腿骨做的吹奏法器,人们叫它人骨笛。 麦书记咬紧牙关说:“那我的骨头就是法骨,你们踩断法骨是有罪的。” 巴俄秋珠说:“有了藏巴拉索罗,献给了北京的文殊菩萨,就能免除一切罪恶!”巴俄秋珠把所有的怨恨集中在麦书记的腿上,拼命地跺。只听“嘎巴”一声响,麦书记一声尖厉的惨叫声中,所有人都知道,麦书记的腿断了。 麦书记一头冷汗,轻声问丹增活佛:“活佛,你说怎么办?” 丹增活佛一声叹息,对巴俄秋珠说:“问佛吧,你们为什么不问佛?” 巴俄秋珠立刻跳到依然盘腿而坐的丹增活佛面前,撕住他的袈裟说:“好,我现在就问你,藏巴拉索罗在哪里?”丹增活佛说:“在西结古寺的大经堂里,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巴俄秋珠喊道:“你再说一遍。”丹增活佛说:“格萨尔宝剑只能放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别处是不合适的。不过我劝你们谁也不要拿走这把宝剑,不再吉祥的权力和欲望让它浸透了锋利的大黑毒咒,谁拿了谁就会倒霉。”巴俄秋珠说:“倒霉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们把宝剑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难道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也会倒霉吗?你这个反动派。” 巴俄秋珠指挥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就要前往西结古寺,就见西结古骑手和领地狗赶来了,又见一骑飞至,勒格红卫也出现了。 脸色黝黑、魁伟超群、留着披肩英雄发的勒格红卫突然打马,越过西结古骑手和狗,直奔行刑台。一把明光闪闪的宝剑突然被他高高扬起,光芒照亮了所有人和狗的眼睛。勒格红卫高喊道:“我们的藏巴拉索罗,青果阿妈草原的权力,吉祥如意的格萨尔宝剑,我已经得到了。” 20 格萨尔宝剑之行刑台(2) 巴俄秋珠一看到宝剑,愣了。勒格红卫知道对方是怀疑的,立刻就喊道:“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我从西结古寺的大经堂里得来,从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得来。” 巴俄秋珠一听,跟丹增活佛说的一样,带着骑手追了过去。行刑台前的原野上,以示警告的枪声砰砰砰地响起来。 勒格红卫扭头看着,朝右一拐,跑向了西结古骑手,举着格萨尔宝剑喊道:“班玛多吉你听着,要不要藏巴拉索罗就看你们的藏獒啦,上啊,让你们的藏獒上啊,只要把上阿妈骑手和上阿妈领地狗赶出西结古草原,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看对方满眼疑虑地望着他不动,就又喊道,“我发誓,我向我的本尊神发誓,我说到做到,赶走了上阿妈人,藏巴拉索罗就是你们的。” 班玛多吉立刻调动骑手和领地狗跑过来,保护着勒格红卫,又指着追过来的上阿妈骑手,命令西结古领地狗:“冲啊,冲过去咬死他们,獒多吉,獒多吉。”西结古领地狗群冲了过去,看到上阿妈骑手和领地狗群纷纷停步,立刻停了下来。 勒格红卫对班玛多吉说:“西结古的藏獒都不打斗了,你们还想得到藏巴拉索罗?” 勒格红卫打马跑向了对面的上阿妈骑手,挥舞着格萨尔宝剑,冲巴俄秋珠喊道:“你们不用追不用抢,只要你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 巴俄秋珠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勒格红卫喊道:“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鹏血神也死了,我被撵出了西结古寺,都是藏獒干的,西结古的藏獒干的。” 所有听到勒格红卫喊叫的人都愣了,他们这才明白他要干什么。他亮出格萨尔宝剑是为了让它去代替地狱食肉魔完成杀戮的使命。人们盯着勒格红卫,包括因惧怕上阿妈骑手的叉子枪已经准备放弃争抢的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 勒格红卫没又重复了一遍:“只要你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我就把藏巴拉索罗交给你们。” 看巴俄秋珠依然疑惑,勒格红卫摇晃着格萨尔宝剑说:“我向‘大遍入’法门的所有本尊神发誓,我骗了你们我就浑身长蛆、头脚流脓、生不如死。” 巴俄秋珠这次信了。他回头吆喝了一声,慢慢地举起了枪。他身后所有的上阿妈骑手都举起了枪。还是十五杆叉子枪,枪口的前方,是西结古领地狗群。每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都瞄准着一只藏獒。 行刑台上,丹增活佛倏然站了起来。他其实已经想到,勒格会去西结古寺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拿到宝剑,他希望勒格如获至宝地离开西结古草原,也吸引各路骑手随他而去。他没想到勒格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变本加厉地把宝剑当成了继续杀害西结古藏獒的武器。他禁不住大喊一声:“这就是藏巴拉索罗吗?” 忍受着断腿疼痛的麦书记也说:“假的,假的,这个人的宝剑是假的,它不是藏巴拉索罗,不是格萨尔宝剑。” 上阿妈骑手愣了,瞄准西结古藏獒的十五杆叉子枪立刻放了下来。勒格红卫也愣了,惊讶地瞪着麦书记。 麦书记又说:“真的是假的。” 丹增活佛接上说:“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假的不成真,真的不成假,大千世界,无真无假。” 勒格红卫说:“不是真的,藏在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干什么?你们不要听他们的,他们是想阻止你们杀死西结古藏獒,他们不想让你们拿走藏巴拉索罗。” 巴俄秋珠望望丹增活佛,又望望勒格红卫说:“我们相信谁的?” 勒格红卫大喊一声:“我发誓。” 丹增活佛说:“佛菩萨可以作证。” 巴俄秋珠说:“怎么作证?” 丹增活佛沉吟着说:“那就只好再来一次圆光占卜了,看看代表权力和吉祥的藏巴拉索罗是不是勒格手中的那把剑,看看真正的格萨尔宝剑是什么样子的。” 21 多吉来吧之饮血王党项罗刹 出现在寄宿学校南边的是红额斑狼群,它们四处奔波,不仅为了噬虐草原,残害失去了藏獒保护的牲畜,还为了驱赶外来的狼群:上阿妈草原的狼群和白兰草原的狼群和多猕草原的狼群。尽管是藏獒世仇,视藏獒为天敌,它们也和藏獒一样,视这片草原为自己的家园,不允许外来的同类侵犯并践踏。 现在,它们顶替白兰狼群,围聚在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外。 只是它们没有如白兰狼一样狐疑,因为它们知道屹立在牛粪墙外多吉来吧是强弩之末,即将油枯灯灭。 果然,多吉来吧见到它们,心中气馁,残存的力量如风一样消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孩子们高声呼喊,多吉来吧听而不闻。孩子们意识到多吉来早已经昏迷过去,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先哭多吉来吧生死难料,再哭自己性命难保。 孩子们的哭声中,红额斑头狼领着狼群缓缓向前逼近。没有了多吉来吧的震慑,狼们还有什么顾忌?为什么还不蜂拥而上,把几只垂死的藏獒和一群无助的孩子撕碎? 耳边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威名还在,眼前一代草原天骄的身躯犹在,记忆中那英勇无敌所向披靡的雄姿犹存,感觉中这垂死的身体立刻就要巍然站起。 果然,一声闷雷在多吉来吧胸中响起,逐渐高亢起来,终于演进成一声霹雳,惊天动地。霹雳声中,饮血王党项罗刹多吉来吧果然站起,虽然只站起了半个身子,仍然是顶天立地。这时候,它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崩裂,包括西宁城卡车的撞伤,包括被捆渔网的拖伤,包括礼堂内城市狗的咬伤,包括大漠狼的咬伤,包括监狱高墙外的枪伤,包括和上阿妈狼群搏杀的新伤。所有的伤口都迸射出鲜血。一时间,寄宿学校门口,牛粪墙外,血光飞溅,映红了草原半边天。 红额斑狼群轰然后退,待霹雳声停止,多吉来吧立定,才稳定了阵形。尽管狼们都知道这垂死的藏獒只是回光返照,一匹狼崽就能将它扑倒,但没人敢上前一试。哪怕它摇摇欲坠,只要它屹立不倒,就没有狼敢越雷池一步! 孩子们的哭声停止了,他们聚拢在多吉来吧身边,紧靠着它鲜血淋漓的肌肤,用自己弱小的身体给多吉来吧力量,也让多吉来吧的魂灵,给自己慰藉。所有伤残的藏獒也聚拢过来,依偎在孩子身边,用它们不死的忠诚,给孩子们信念。 于是,在狼群的眼中,和孩子们和藏獒们融为一体的多吉来吧在霍然壮大,在昂然升起。不仅是巍峨的身形,更是精神和魂灵。当一只藏獒的精神和魂灵昂然升起的时候,它就变成了草原雪山的一部分。狼眼看到的,就不是一只垂死的藏獒,而是一座巍峨的雪山。 慌乱而骚动的狼群安静下来,无形的精神压迫,让它们呼吸急促。 前边的狼回望头狼,红额斑头狼缓缓向前。它们纷纷后退,给头狼闪开一条道。它们看见头狼一脸庄重和肃穆,就跟着庄严肃穆起来。它们看见头狼站住了,又蹲下了,就跟着蹲下。 它们仿佛在等待,等待这只藏獒的死。只有它死了,轰然倒下了,它们才能越过它,攻击它身后的学校。如果它一天不倒下,它们就一天不越过?如果它永远不倒下,它们就永远不越过? 多吉来吧默默伫立着,也让自己的神情有了庄重肃穆。但它不是对着狼群,而是对着天空。在它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狼群,也没有了凶险,更没有了死亡。恍惚之中,它感觉自己立成了一道山呼海啸的景色、一个气吞山河的象征、一种不朽的精神、一个不死的灵魂、一尊忿怒的神。 草原静静的,天地凝固了。 《藏獒3》第四部分 22 格萨尔宝剑之神问(1) 行刑台上,班玛多吉派骑手去西结古寺取来一面银镜、一面铜镜和一黑一白两方经绸。丹增活佛用黑经绸包住了银镜,用白经绸包住了铜镜,把它们放在了木案上。他用一种唱歌似的声音念了一句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日咕如呗嘛咝嘀。”然后对行刑台下骑马并排而立的巴俄秋珠、班玛多吉、颜帕嘉和扎雅说:“就不要水碗了,也不要我的指甲盖了,一银一铜的镜子是护法神殿吉祥天母和威武秘密主前的宝供,没有比它们更灵验的。双镜同照的圆光占卜是不能有嘈杂的,你们一定要安静,千万不要出声,免得挡住了神灵的脚步,干扰了占卜结果的显现。” 丹增活佛盘腿坐在了木案上,对着两面镜子,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泛滥着寂寞的原野,并没有立刻入定观想,而是念了许多咒语,然后诵经一样絮絮叨叨说起来:“最早的时候,格萨尔宝剑成了藏巴拉索罗的神变,它代表了和平吉祥、幸福圆满,是利益众生和尊贵权力的象征。草原上的佛和人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统领青果阿妈草原的万户王,对他说:‘你笃信佛教你才有权力和吉祥,也才能拥有这把威力无边的格萨尔宝剑。’那是因为所有寺院的圆光占卜中,都显现了格萨尔宝剑。后来世世代代的草原之王都得到了象征地位和权力的格萨尔宝剑,也是因为圆光的显现。再后来,我们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麦书记,更是因为我们听从了圆光占卜的启示,启示告诉我们,麦书记是个守护生灵、福佑草原的人。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和过去所有的时光都不一样了,被守护的生灵要攻击守护者,被福佑的草原要摧残福佑者。我们的圆光占卜啊,又轮到你来指引我们选择未来的时候了,请显示菩萨的恩惠,让我们这些失去了依止的人重新找到依止。我祈请三世佛、五方佛、八方怙主、一切本尊、四十二护法、五十八饮血、忿怒极胜、吉祥天母、莲花语众神、真实意众神、金刚橛众神、甘露药众神、上师持明众神、时间供赞众神、猛厉诅咒众神、女鬼差遣众神,还有光荣的怖德龚嘉山神、尊敬的雅拉香波山神、伟大的念青唐拉山神、高贵的阿尼玛卿山神、英雄的巴颜喀拉山神、博拉(祖父)一样可亲可敬的昂拉山神、嫫拉(祖母)一样慈祥和蔼的砻宝山神,都来照临我们的头顶,护送我们走过艰难的时光。” 絮叨渐渐消隐,丹增活佛进入了观想。 原野装满了安静,极致的无声里,能听见灵识的脚步沙沙走去,又沙沙走来。那是法界佛天之上,丹增活佛正在交通神明:“你好啊,你好啊。”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首先跪下了,接着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跪了下来,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跪了下来,最后跪下的是多猕骑手的头扎雅。所有的骑手都跪在了草地上。各方藏獒也都不出声息地卧在了各自的骑手身边。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卧在麦书记身边,舔舔自己的断腿,又舔舔麦书记的断腿。父亲坐在它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它。 只有勒格红卫骑马而立,手里依然攥着那把明光闪闪的宝剑,冷峻得如同雕像。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丹增活佛喊起来:“谁来啊,你们谁来看圆光结果?”骑手们这才看到丹增活佛已经出定,纷纷起身,熙熙攘攘地涌向行刑台。走在最前面自然是各方骑手的头。丹增活佛说:“人太多了,不是每一双眼睛都能看到的,你们选个人过来,要干净的、纯良的、诚实的、公正的、心里时刻装着佛菩萨的。” 班玛多吉要过去,被颜帕嘉一把拽住了。颜帕嘉要过去,又被扎雅拽住了。扎雅要过去,又被巴俄秋珠揪住了。巴俄秋珠说:“你们多猕人连藏巴拉索罗神宫都没有祭祀,有什么资格代表我们看圆光显示?” 丹增活佛说:“不要争了,我举荐一个人。”丹增活佛举荐的是父亲,他说:“你不争抢什么,你反对所有的打斗,你爱护任何一方的藏獒。你的心就是一颗佛菩萨的心。” 22 格萨尔宝剑之神问(2) 没有人反对。巴俄秋珠对父亲说:“汉扎西,你向佛父佛母、天地神灵保证,如果你说了假话,你遭殃,麦书记遭殃,丹增活佛遭殃,冈日森格遭殃,西结古草原上所有的藏獒都遭殃。” 丹增活佛待父亲宣誓过了,双膝跪地,双目紧闭,摸索着从木案上拿起银镜,解开了黑经绸,轻轻放下,又拿起铜镜,解开了白经绸,轻轻放下。 父亲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看了一眼银镜,又看了一眼铜镜,愣怔了一下,一脸紧张。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了看银镜,看了看铜镜,神情更加不安了。他把两面镜子轮番端起来,转着圈,对着不同方向的光线,仔细看着,看着,然后又抬头看了看行刑台下的人和狗。所有骑手的眼睛都望着他,所有藏獒的眼睛都望着他。父亲收回眼光,看了看丹增活佛,发现丹增活佛依然闭着眼,就又盯住了麦书记。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盯住麦书记。 寂静。寂静得都能听到草地上蚂蚁的脚步声和天空中云彩的爬行。 突然一声响,银镜掉到地上了,突然又是一声响,铜镜也掉到地上了。瞪大眼睛看着的骑手们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两面镜子不是掉到地上的,而是被父亲摔到地上的。父亲摔掉了镜子,然后又拼命用脚踩,先是银镜变了形,后是铜镜变了形,接着铜镜干脆裂开了一道口子,嗡嗡地响。 丹增活佛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父亲。行刑台下,所有的骑手都惊讶莫名地看着父亲。依然是寂静,骑手们惊讶得连叫声都没有了。倒是藏獒的反应比人要快,站在麦书记和父亲之间的冈日森格首先叫了一声。紧接着,行刑台下,西结古领地狗群里,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冲了过来,它敏感地捕捉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冲上行刑台,和冈日森格一起,保护着父亲,直面那些就要扑过来的骑手。 各路骑手这才发出一阵惊叫。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狼一样嗥叫着,扑了过来。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狮子一样吼叫着,扑了过来。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豹子一样咆哮着,扑了过来。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不伦不类地怪叫着,扑了过来。父亲还在踩踏,他生怕镜面上还有影像,就恨不得踩个稀巴烂。两面神圣的用于圆光占卜的宝镜遭到如此摧残,怎么可能还会留下佛菩萨显示的圆光结果呢。再说还有时间,显现的时间已经过去,就是宝镜完好无损,骑手们也看不见了。再说还有冈日森格和美旺雄怒,就是镜面上还留有占卜的结果,暴怒的骑手们也冲不到跟前来了。除了班玛多吉,班玛多吉冲上了行刑台,对父亲吼道:“你看到了什么?” 父亲把两面破镜子摞起来,一屁股坐了上去。班玛多吉使劲推开他,一手拿起一面镜子,左看看,右看看,除了破烂的痕迹,什么也没有看到,便又朝着父亲吼一声:“你看到了什么?”父亲蹲在行刑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班玛多吉又转向丹增活佛,吼道:“他看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丹增活佛摇摇头,一脸茫然地说:“我也在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巴俄秋珠喊起来:“汉扎西你已经向佛父佛母、天地神灵保证过了,如果你说了假话,你遭殃,麦书记遭殃,丹增活佛遭殃,西结古草原遭殃,青果阿妈草原上所有的藏獒都遭殃。你说,快说呀,你看到了什么?” 父亲还是沉默。他只保证了他不说假话,但没有保证他必须说话。 所有的骑手都议论纷纷。巴俄秋珠从背上取下了枪,平端在怀里,对准了父亲。父亲抬头望着枪口,仍然一声不吭。美旺雄怒吼叫着跳了过来,它绝不允许任何人用枪对着父亲。冈日森格也跳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的断腿,一个趔趄又摔在地上。巴俄秋珠见冈日森格狼狈不堪,突然掉转枪口,对准了冈日森格。他身后,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都把枪口对准了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 巴俄秋珠喊道:“你要是坚决不说,我们就打死冈日森格。” 22 格萨尔宝剑之神问(3)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催逼着:“为什么不说?快说呀,你不能眼看着冈日森格被乱枪打死。”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和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也用同样的话催逼着,那么多骑手、那么多藏獒都用声音催逼着。连麦书记和丹增活佛也开始劝他了。麦书记说:“汉扎西你就说出来吧,不要紧的,一切我都可以承担。”丹增活佛说:“汉扎西你能不能告诉我,让我斟酌一下,看是不是一定不能说。” 父亲依然沉默,感觉自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父亲听见巴俄秋珠又一声喊叫:“汉扎西,原来你也没良心,天上的菩萨地下的鬼神不要恨我,害死獒王冈日森格的不是我,是这个没良心的汉扎西啊!” 父亲抱住了冈日森格的头,把眼泪滴在那亲切而硕大的獒头上。 父亲终于说话了:“巴俄秋珠,要打死冈日森格的怎么是你啊?你忘了十多年前,冈日森格刚刚来到西结古草原的情形?你忘了你光脊梁奔跑在西结古草原的情形?没有冈日森格,哪有你的活命!没有冈日森格,哪有你和梅朵拉姆的爱情!” 巴俄秋珠不再吼叫,声音凄凉:“可是,没有藏巴拉索罗,我又怎么找回梅朵拉姆?” 父亲摇头说:“你要是作恶多端,藏巴拉索罗怎么会保佑你找回梅朵拉姆?你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怎么肯原谅一个双手沾满藏獒鲜血的人?又怎么会原谅打死冈日森格的人!” 巴俄秋珠说:“我知道梅朵拉姆是藏獒的亲人,是冈日森格的亲人,我知道打死了冈日森格,她不会原谅我。但是,汉扎西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找回梅朵拉姆?我得到了藏巴拉索罗,我就乞求藏巴拉索罗。我把藏巴拉索罗献给北京城的文殊菩萨,我就乞求文殊菩萨。只要北京城的文殊菩萨挥挥手点点头,这天上的鬼神地下活佛,谁敢惩罚我?梅朵拉姆又怎么会怪罪我?” 父亲无话可说了,巴俄秋珠抬出北京城的文殊菩萨,他还能说什么! 父亲抱了抱冈日森格,忽然撒手,朝着巴俄秋珠,朝着所有举枪瞄准的上阿妈骑手,扑通一声跪下了。 父亲说:“你们就打死我吧。” 23 格萨尔宝剑之獒王归天(1) 就在父亲朝枪口跪下的时候,冈日森格怒吼了。 高山澎湃的冈日森格,竭智尽忠的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昂扬起岁月斫砍、草原锻造的擎天之躯,用冰刀一样寒光闪闪的眼睛,瞪着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以及那些装饰华丽的叉子枪,怒吼了。 历经沧桑的老迈的獒王,早已经心老;力败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更是心悲;绝杀亲孙子地狱食肉魔,终至心死,但却在父亲的屈辱一跪中,怒吼了! 怒吼声中,冈日森格朝着巴俄秋珠的枪口,奋力一扑! 雪山狮子老獒王冈日森格即使在怒吼中,心中也是一片雪亮。以它老迈得近乎枯竭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扑到巴俄秋珠跟前,以巴俄秋珠旧主人的身份,它也不可能将它扑倒。它也深知,(奇书网-)草原猎人的叉子枪,能在它之前如闪电一般迅捷地毁灭它。但它仍然要扑。既然用雪山狮子的力量也不能帮助恩人摆脱屈辱,既然用一代獒王的智慧都能帮助故乡草原脱离苦难,它就只有用它的生命了! 冈日森格的奋力一扑,仅仅是一扑的姿态。 巴俄秋珠双手抖了。巴俄秋珠的枪响了,如胆怯的狼嗥。 接着,所有上阿妈骑手的枪口都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十五杆叉子枪飞射而出的十五颗子弹,无一脱靶地落在了冈日森格身上。 冈日森格从空中陨落而下,苍鹰落地一般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西结古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青果阿妈草原仿佛摇晃了一下。远处的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和近处的碉房山真的摇晃了一下。天上地下,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在惊叫:冈日森格,冈日森格。 还是一如既往的辽阔,还是原始的大地、原始的天空,悲哀在晴空下泛滥,白色的雪冠突然就是挽幛了,漫漫草潮以浩大的气势承载着从来就没有消失过的哀愁和忧伤。风的哽咽随地而起,太阳流泪了,让光雨的倾洒覆盖了所有的凹凸。绿色的地平线痛如刀割,瑟瑟地颤抖着。而在更远的地方,是野驴河饮恨吞声的流淌,是古老的沉默依傍着的无边的孤独,草原,草原。 远处突然有了一阵颤颤巍巍的狼嗥,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群嗥,不知是欢呼,还是悲鸣。 骑手们纷纷后退,满脸惊恐无度。上阿妈骑手后退,东结古骑手后退,多猕骑手后退。只有巴俄秋珠站在原地惊愕,仿佛他不相信倒在他枪口下的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冈日森格真的死了。 西结古骑手呆愣着。他们在班玛多吉的带领下,集体呆愣着。 同样呆愣着的还有勒格红卫,他看着冈日森格的身体,奇怪自己怎么没有复仇的快意。更奇怪自己居然感觉到疼痛,就像西结古骑手和父亲一样感觉到疼痛,就像地狱食肉魔倒下时感觉到的疼痛。 父亲和丹增活佛扑下了行刑台,断了一条腿的麦书记也挣扎着扑下了行刑台。他们扑向他们的老獒王。十五颗子弹打出了十五个窟窿,十五个窟窿冒出了十五股鲜血。一身黄色军装的麦书记趴在血泊里,染红了自己;一身袈裟的丹增活佛趴在血泊里,染红了袈裟。父亲趴在血泊里,染红了他的眼泪。 冈日森格是死不瞑目的,望着恩人汉扎西的眼睛里,依旧贮满了热烘烘的亲切、清澈如水的依恋、智慧而勇敢的星光般的璀璨。 班玛多吉跳下马,扑向了父亲,抡起巴掌,一个耳光扇了过去:“你害死了冈日森格,你活着还有什么用,你死去吧,快死去吧。” 父亲的脸红了,肿了,两边都是清晰的指印。血从嘴角和鼻子流了出来,眼泪也流了出来。他跪在地上,朝着冈日森格磕头,朝着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磕头,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西结古骑手中有人哭着说:“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冈日森格已经死了,被你害死了。” 西结古领地狗走过来,围拢着自己的獒王冈日森格,闻着,舔着。终于相信獒王已经去了,突然就“呜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 23 格萨尔宝剑之獒王归天(2) 上阿妈领地狗、东结古领地狗和多猕藏獒也加入了悲伤悼念的行列。它们不在乎主人们对西结古獒王冈日森格的仇恨,只在乎自己的表达——为了一只伟大藏獒的死去。 父亲对丹增活佛说:“冈日森格死了,我也想死了。” 丹增活佛说:“佛法里面其实是没有死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怨憎爱怜,没有欲求不得,没有苦集灭道。” 父亲说:“这样的经我也念过,既然本来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为它们流泪呢?”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佛对轮回世界是厌离而无牵挂的,是不应该有悲伤的。草原上的人,都想丢掉悲伤,都愿成佛,可我这个佛,有时候又想做一个人。” 父亲说:“魔鬼正在无法无天地毒害着草原,草原上已经没有人了,只有藏獒。丹增活佛,我知道你们佛想转世成什么就能转世成什么,你转世成一只藏獒吧,转世成一只冈日森格一样的藏獒。” 丹增活佛说:“好吧,我答应你,再转世的时候,我就做一只藏獒,我的名字就叫冈日森格,我也是来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也是草原的獒王。”说着,一代圣僧的脸上又一次滚落了两串世俗的眼泪。 父亲说:“你不能光管你自己,你也要负责把我转世成一只藏獒。” 丹增活佛说:“一定,一定。” 父亲摸了摸朝自己靠过来的美旺雄怒以及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说:“还有冈日森格,还有远方的多吉来吧,还有大格列,还有美旺雄怒,还有尼玛和达娃,还有许许多多的藏獒,你也要负责它们的转世。” 丹增活佛说:“我负责,我一定负责。” 父亲说:“冈日森格转世后,还会是藏獒吗?” 丹增活佛说:“不是了,冈日森格转世后是人,是一个名叫汉扎西的人。” 父亲说:“那他就会和我们在一起了,是吗?” 丹增活佛说:“是啊,是啊。”说着,擦了一把眼泪又说,“不要再有悔恨了汉扎西,你应该这样想:死就是搬家,你把一间房子住破了,要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这就是死。死也是换皮袍,把一件穿脏穿破的皮袍丢掉,找一件新皮袍再穿上,就这么简单。所以说,真正的死是没有的,人和藏獒,一切生命,都一样,冈日森格不是死了,而是暂时离开我们了。” 父亲说:“那就赶快转世吧,让所有跟冈日森格共同拥有的日子,都到来世去吧。” 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又站在了父亲身前,对父亲说:“汉扎西你害死了冈日森格,还想害死西结古所有的藏獒?”沉浸在来世的父亲没听明白,巴俄秋珠又说:“你要是还不说出藏巴拉索罗是什么,我们就向打死冈日森格一样,打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藏獒!” 回答他的不是父亲的声音,而是班玛多吉的吼叫。西结古骑手们望着肆无忌惮的上阿妈骑手,突然意识到,不该怨恨父亲,导致獒王冈日森格惨死的是自己的无能。班玛多吉吼叫着扑向巴俄秋珠,所有的西结古骑手都扑向上阿妈骑手。 忽然一声枪响。 然后是一阵枪响。 24 多吉来吧之魂归 行刑台前的枪声,没有打破寄宿学校的静穆。 迷离恍惚中,一缕熟悉而温暖的馨香走进了多吉来吧的鼻孔、它的胸腔,然后动力似的响起来,鼓舞着它的血脉,热了,热了,想冷却一会儿的情绪突然又热了。它听见了主人汉扎西的召唤,还有妻子大黑獒果日的召唤,它要追寻召唤而去了。它觉得自己腾空而起,越过静穆的狼群,迈着细碎的步伐朝主人和妻子走去。 它就要见到主人和妻子了,猛然听身后一阵稚嫩哭喊,是寄宿学校的孩子们的哭喊。它回过头去,却没看见孩子们,也没看见寄宿学校。一股呛鼻的人臊忽然呈现鲜红的色彩,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它看见一只藏獒正在奔跑,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山间的公路上,在茫茫沙漠里,在青青的草原上,在皑皑雪山下,在幽深的狼道峡。 它看见藏獒超越动物园的饲养员,超越红衣女孩和男孩,超越满胸像章的人和黄呢大衣,超越付出爱情也付出了生命的黄色母狗,超越盗马贼巴桑和他的草原马,超越饭馆的阿甲经理,超越拴它又放它的老管教,超越卡车司机,一路狂奔。 它看见礼堂一片城市狗尸体,看到多猕狼群飞溅的鲜血,看到渴望獒王的多猕草原领地狗的惋惜,看到在狼道峡注视它穿越洪水的狼群的眼神。 它终于看到了妻子,妻子大黑獒果日正迎面走来。 它看见了妻子眼睛里的光亮,看见了妻子如滔滔不绝的野驴河一样的内心。它向着妻子奔跑过去。 它看见了主人汉扎西,傻子一样的汉扎西,日思夜想着多吉来吧的汉扎西。他却没有认出它。它的变化太大了,目光已不再炯炯,毛发已不再黑亮,一团一团的花白、疲惫不堪的神情、伤痕累累的形貌,让汉扎西若有所思。它用深藏的激动望着汉扎西,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扑上去。它要等一等,等到主人认出它来的那一刻,再扑上去,拥抱,舔舐,哭诉衷肠。 汉扎西蹲在地上说:“你是哪里来的藏獒?你很像我的多吉来吧。鼻子太像了,看人的样子也太像了。还有耳朵,还有尾巴……”突然,它跳了起来,几乎在同时,汉扎西也跳了起来。他们中间隔着大黑獒果日,它跳了过来去,汉扎西跳了过来。他们交错跳过,拥抱推迟了。它又跳了过来,汉扎西又跳了过去,拥抱又一次推迟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你真的是我的多吉来吧?”汉扎西第三次跳了过去,它第三次跳了过来,拥抱第三次推迟了。“你怎么在这里啊多吉来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多吉来吧?”汉扎西张开双臂,等待着它的扑来,它人立而起,等待着汉扎西的扑来,拥抱第四次推迟了。汉扎西泪流满面地说:“过来呀,过来呀,多吉来吧,我不动了,我等着你过来。”它立刻听懂了,瓮声瓮气地回答着扑了过去。拥抱终于发生了,但根本就不能表达彼此的激动,他们滚翻在地,互相碰着,抓着,踢打着。它一口咬住了汉扎西的脖子,蠕动着牙齿,好像是说:真想把你吞下去啊,变成我的一部分。汉扎西心领神会,喊着:“咬啊,咬啊,你怎么不咬啊?你把我吃掉算了,多吉来吧,你把我吃到你的肚子里去算了。”说着把自己的头使劲朝它的大嘴里送去。它拼命张大了嘴,尽量不让自己的牙齿碰到汉扎西的头皮,然后弯起舌头,舔着,舔着,舔得汉扎西满头是水。汉扎西号啕大哭,它也是号啕大哭。汉扎西说:“从西宁城到西结古草原,一千二百多公里啊!” 神一样屹立的多吉来吧依然铁铸石雕,巍然不动。它空茫的眼中有泪光闪亮,表明它生命犹存,英魂不散。 在它面前,狼群依旧肃然静穆。 25 格萨尔宝剑之活佛涅槃(1) 当上阿妈骑手的枪弹再次镇住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的时候,勒格红卫走了过来。他拿着谁也不知道是真藏巴拉索罗还是假藏巴拉索罗的宝剑,策马来到行刑台前,舒了一口气,叫了一声“丹增活佛”,然后垂头而立。丹增活佛瞥了一眼他,爬上行刑台,威严肃穆地盘腿坐在了木案上。 丹增活佛说:“勒格你来了,你见了我既不下马,也不下跪,说明你不是来皈依的。” 勒格红卫一声不吭,似乎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丹增活佛说:“勒格有什么你就快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勒格红卫突然抬起了头,问道:“丹增活佛,我想问几个问题,你向你的本尊神保证,你一定要说实话。” 丹增活佛合十双手,点了点头。 勒格红卫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是不是你安排西结古的领地狗咬死了它们?” 丹增活佛闭上眼睛不说话。 勒格红卫等了一会儿说:“那就是你安排的了。我再问你丹增活佛,我的明妃怎么也被藏獒咬死了,西结古的藏獒可是从来不咬姑娘的,是你使了魔法放了毒咒对不对?” 丹增活佛还是不说话,眼皮抖了一下,闭得更紧了。 勒格红卫又说:“那就是你使了魔法念了毒咒。我还要问你丹增活佛,你最仇恨的并不是‘大遍入’法门,而是大鹏血神对不对?又是你施放魔法毒咒,让寺院狗咬死了我的大鹏血神对不对?” 丹增活佛依旧不说话,好像入定了,不省人事了。 勒格红卫说:“那就是了,是你害死了我的大鹏血神。”说着,跨下马背,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嘶哑地说,“丹增活佛,那就对不起你了。所有的藏獒都是替你死的,剩下的藏獒还会替你死,你是西结古草原最大的罪人!” 丹增活佛突然睁开了眼,大声问道:“勒格我问你,在你的‘大遍入’法门里,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消除你的心魔对藏獒的仇恨?” 勒格红卫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有,那就是你死,现在就死。” 丹增活佛平静地说:“好了,看样子你是来送我的,我们的缘分又要开始了。为了消除你的仇恨,离世是值得的。勒格,你听着,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 勒格红卫说:“我不,我谁也不挽救。” 丹增活佛声音朗朗地说:“离佛又来佛,来佛又离佛,离了又来,来了又离,离离来来,来来离离,到底是佛不是佛?” 勒格红卫飞身上马,面对各路骑手,再一次高高举起了那把明光闪闪的宝剑高声喊叫:“所有的草原骑手都听着,我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罗,吉祥如意的藏巴拉索罗!” 所有骑手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又高声说:“汉扎西他为什么不说他看见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藏巴拉索罗是什么?为什么他宁愿冈日森格死也不说?因为他是西结古草原的汉扎西,他要为西结古草原守护藏巴拉索罗。还因为他看见的藏巴拉索罗不是别的,就是格萨尔宝剑,就是我从西结古寺的大经堂得来的这把宝剑,就是我从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得来这把吉祥如意至高无上的格萨尔宝剑!” 所有的骑手都涌动起来,他们看着父亲,父亲凄然摇头。 父亲心中,有草原,有藏獒,没有西结古东结古多猕上阿妈之分。吉祥如意的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神器,它保佑的是整个草原。它在谁的手上,都不重要。父亲摇头,是说勒格红卫看错他了,歪曲他了,完全不懂他那颗柔软的心。 父亲哪里想得到,他的摇头又给了勒格红卫歪曲的机会,勒格红卫说:“看啦,汉扎西摇头了,他说不是,格萨尔宝剑不是藏巴拉索罗,那就一定是啦,他想让我们都放弃格萨尔宝剑,藏巴拉索罗就留在西结古草原啦!” 骑手们再看父亲,父亲还只是摇头叹气。骑手们仰望丹增活佛,丹增活佛已经打坐入定了,很深很深,深得都听不见众生的祈求了。 25 格萨尔宝剑之活佛涅槃(2) 勒格红卫高声喊道:“还有谁能说格萨尔宝剑不是藏巴拉索罗?” 一片肃静,格萨尔宝剑就一定是藏巴拉索罗了。勒格红卫又喊道:“谁要想得到格萨尔宝剑,谁就打死西结古藏獒,谁打死多,我就给谁!” 巴俄秋珠喊起来:“勒格红卫你别跑,你看着,我们的枪法不会让你失望,藏巴拉索罗一定是我们的。” 巴俄秋珠抠动枪机,凄厉的枪声划破天空,一只西结古藏獒倒下了。 紧跟着,上阿妈骑手们都端起了枪,眼看就将是一群西结古藏獒的死亡,一种轰然爆炸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坎芭拉草燃烧起来的声音。 谁也没有看到木案后面堆积如山的坎芭拉草是如何燃烧起来的,没看到打响的火镰,没看到谁来点燃。火势一烧起来就很盛大,等听到轰响、再看草堆的燃烧时,就已经是烈焰熊熊、冲天弥漫了。偌大的火舌乘风摇摆,驱赶着人群和狗群纷纷后退。 父亲和班玛多吉跑过去,把行刑台下挣扎着往前爬的麦书记抬到了烈焰烘烤不到的地方。 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火,半边天空都是火。藏獒们轰轰大叫,扑向了行刑台,又被热浪逼退了。只有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一直在往前冲,獒毛燎焦了,身上着火了,它还在往火里冲。父亲追了过去:“美旺雄怒,你傻了吗,会烧死你的,快回来。”追过去的父亲头发立刻冒起了黑烟,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滚着,直到一把抱住美旺雄怒。美旺雄怒向着火焰吼叫着,挣扎着,用不怕死的倔强让父亲突然明白过来:火焰里有人。他回头大叫起来:“你们看看谁没有了?”没有谁听清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听清了,也回答了。 他喊起来:“丹增活佛,丹增活佛。” 父亲的呼唤声中,勒格红卫呆若木鸡,他听见自己和丹增活佛刚才的对话在天空中回荡,那是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声音。 丹增活佛问:“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消除你的心魔对藏獒的仇恨?” 他答:“那就是你死,现在就死。” 丹增活佛死了,不是死,是坐化,是圆寂,是涅槃。 父亲,俗人的父亲喊叫着,要扑向火阵,要去营救丹增活佛,骑手们中间,很多人都要去营救丹增活佛,但是没有人能够接近行刑台。热浪和火焰如山如墙地保卫着丹增活佛,让他在大火中安静地成灰化烟、升天入地。美旺雄怒停止了前冲,所有的藏獒都怵然而立,悄悄地没有了声音。它们已经闻不到丹增活佛的气息了。火势再一次强盛起来,堆积如山的坎芭拉草,酷似柏叶、油性大得燃烧起来就像泼了汽油的坎芭拉草,牧民们煨桑旷野、祭祀山神的坎芭拉草,完全按照丹增活佛的心愿,完成了作为生物的使命:燃烧。 勒格红卫呆立着,很长时间都是一棵僵硬的树。他没有扑,没有想到应该去救,他知道救命是徒劳的,丹增活佛的离去是活佛自己和天上神灵共同的决定,营救才是违背佛意的。他在想:既然丹增活佛已经死了,完全按照他勒格红卫的愿望死了,他心中的仇恨是否消解了呢? 仿佛就这么一想,火势顿时小了下来。风不吹了,草没有了,火焰由冲天而铺地,开始是房子高的,后来就人高、半人高、一尺高,很快就是渺小如豆了。丹增活佛已经杳然不存,连较为完整的骨殖都没有了。一股粗硕的青烟,一片白花花的灰烬,中间闪烁着一只黑亮黑亮的眼睛。人人都知道那不是丹增活佛的眼睛,那是丹增活佛得道成佛的证明——珍贵的无比珍贵的舍利子。 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看见了明亮如星的舍利子,刹那间大家惊呆了,那一种惊愣带着来自内心的庄严和肃穆,带着信仰的力量让人们、让藏獒们暂时安定了。几只秃鹫飞过,几声狼嗥飞过,一抹白云淡淡地描绘在天上,天更蓝。 丹增活佛走了。纷乱的人世让他早早地告别了西结古草原和满草原的信民,他回到天上去了。他留下了利益众生的福宝舍利子,留下了天人下凡的信物。他想用肉体的毁灭,挽救草原的灾难、藏獒的命运,涅槃成了最后的努力。这是活佛的再生,是生命的延续,慈悲和欢喜化为光阴隐没在草原的绿色里。 25 格萨尔宝剑之活佛涅槃(3) 骑手们跪下来,朝着舍利子磕头。各种各样的祈祷如潮如涌。很多人哭了,真挚的情感让眼泪闪烁一片,让哭声变成了一支支沉闷的号角。父亲边哭边说:“丹增活佛,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留下了我们,留下了苦难中的藏獒,你忍心吗,你就这样走了。”父亲的感情是世俗的,是那种只有亲人死后才会有的哭别。他想起在西结古草原,不论谁,只要遇到难处,都是丹增活佛出来化解,给予安慰和帮助,就哭得更厉害了。 26 地狱食肉魔之救赎(1) 舍利子显现的时候,只有勒格红卫没有跪下来磕头,他内心庄严而又茫然。冥冥之中,丹增活佛的舍利子牵扯着他的脚步。他木然上前,把手伸向黑亮黑亮的舍利子,仿佛那是丹增活佛留给他的誓言,他用双手去迎接。 他感觉舍利子粘连在一个沉甸甸的物件上,他抓起物件,烫得他一阵吸溜,又扔进了灰堆。灰粉扬起来,扑向他的眼睛。他眨眨眼,再次抓起了那物件。这次他没有松手,他看清楚和舍利子粘连在一起的沉甸甸的物件了,那是一把剑。 他盯着剑,两眼茫然。 这才是宝剑,这才是格萨尔宝剑。一把烙印着“藏巴拉索罗”古藏文字样的真正的格萨尔宝剑。真正的格萨尔宝剑原来稳稳当当揣在丹增活佛的怀抱里。 真正的格萨尔宝剑没有金银的镶嵌,没有珠宝的装饰,甚至连剑鞘都不需要。它古朴天然,仿佛不是人工的锻造,而是自然生成的天物。草原牧民世世代代的敬畏和祝愿附着在没有锈色的宝光里,给了它金银宝石无法媲美的明亮,至高无上的权力和遥远幽深的传说渗透在钢铁中,给了它不可比拟的神圣。 勒格红卫双手捧着格萨尔宝剑,木然站立。 所有骑手所有的目光在瞬间的木然之后,都豁然闪亮,行刑台下一片惊呼,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扑向了勒格红卫。与此同时,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和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也都扑上前。木然的勒格红卫被那惊呼声唤醒,本能地跳开,比受惊的兔子还要快。他跳下行刑台,直奔自己抢夺来的灰骒马,一跃而上。 巴俄秋珠知道自己追不上,站在行刑台上大声说:“勒格,你的话还算数吗?只要我们把西结古藏獒全部打死,你就会把藏巴拉索罗交给我们。” 勒格红卫不说话,只把自己从大经堂偷来的华丽的宝剑扔了过去。 巴俄秋珠没有接,看着它掉在了行刑台上。他说:“我们要的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罗。真正的藏巴拉索罗只能属于我们,只能由我们敬献给北京城里的文殊菩萨。快把藏巴拉索罗交出来,不交出来,我们就打死西结古的所有藏獒。” 这是巴俄秋珠最后的疯狂,是无限积郁的全面发泄,是彻底绝望后的残暴杀戮。噼里啪啦一阵响,上阿妈骑手的十五杆叉子枪没有遗漏地射出了子弹。倒地了,倒地了,西结古藏獒纷纷倒地了。他们不敢杀人,杀人是要犯法的,他们只会杀藏獒,草原上藏獒再重要,也没有杀獒偿命的规矩。他们迅速装填着弹药,再次同时瞄准了西结古领地狗群。 勒格红卫呆若木鸡,他对着丹增活佛的舍利子说:“活佛,你错了。我做不到,我杀了多少藏獒,我救不回多少藏獒。我实在做不到!” 一阵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骤然响起。桑杰康珠骑马从远方跑来,跑向了一个略微高一点的草坝,她想一览无余地看清楚勒格红卫在什么地方——她必须找到他,立刻找到他,但吸引了她目光的却是冈日森格的血泊长眠,是上阿妈骑手对西结古藏獒的屠杀。她吃惊地“啊”了一声,策马过来,从背上取下那杆她从上阿妈骑手那里骗来的叉子枪,瞄准了上阿妈领地狗。意思是说,你们打死了西结古草原的獒王,我就打死你们的所有藏獒。 巴俄秋珠喊道:“走开,小心我们打死你。” 桑杰康珠毫无惧色地说:“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髅梦魇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阎罗,我是打不死的。” 密集的枪声响起来,十五杆叉子枪再次射出了要命的子弹,又有许多西结古藏獒倒下了。血飞着,飞着,密集的麻雀一样飞着;落地了,稠雨般地落地了。肉在地上喘息,很快就成了一堆狼和秃鹫的食物。皮毛,黑色的、雪色的、灰色的、赤色的、铁包金的,都是一种颜色了,那就是血色。 桑杰康珠愤怒了,朝着正在冲她吼叫的上阿妈领地狗就是一枪。一只藏獒应声倒地。 巴俄秋珠急迫仓猝地尖叫起来:“开枪啦,她开枪啦。打,打死他们的所有藏獒。”上阿妈骑手端起了枪,依然是十五杆装饰华丽的叉子枪,同时瞄准了西结古领地狗群。 26 地狱食肉魔之救赎(2) 桑杰康珠麻利地装上弹药,朝着上阿妈领地狗又开了一枪。又一只上阿妈藏獒倒下了。上阿妈骑手的报复接踵而至,十五杆叉子枪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射击。[奇书网-] 一瞬间就是横尸遍地,是西结古藏獒硕大的尸体,在阳光下累累不绝。还有受伤没死的,挣扎着,哭号着,用哀怜的眼光向人们求救着。这时候,为救藏獒,从来都奋不顾身的父亲呆若木鸡,那不绝于耳的惨叫他都充耳不闻。他呆呆地坐在行刑台下,紧紧地抱着胸。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胸前抱着什么。 父亲抱的是小藏獒尼玛和达娃。 父亲的力量,也只够保护这兄妹俩了。 枪声中,有一声声狼嗥破空而来。面对藏獒的群死,父亲不知道它们是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 许多藏獒冲着狼嗥的方向吼起来,包括正在经受摧残的西结古藏獒,都本能地把警惕的眼光扫向了远方。父亲知道,即便面对人类的屠杀,它们也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它们不怕死,但它们渴望人们枪下留情,让它们死在保卫草原的撕杀中。 红了眼的桑杰康珠正抬枪射击,不知不觉到了父亲跟前。被悲哀折磨得麻木的父亲突然扑向她,把她满怀抱住。父亲后来说他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没有能力阻止上阿妈草原的班玛多吉,就只好阻止西结古草原的桑杰康珠了。 桑杰康珠向父亲怒吼,说上阿妈骑手打死了那么多西结古藏獒,她才打死两只上阿妈藏獒。父亲顽梗地从桑杰康珠手里夺过了枪,冲着天空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响,叉子枪的后坐力把他夯倒在了地上。他趴着,死死地抱住枪,哭着说:“不能再打了,谁的藏獒也不能打了,再打就没有藏獒了。”桑杰康珠不听他的,以一个草原姑娘的泼辣和一个白兰后裔的强悍压住他,拼命抢夺着。 枪回到了桑杰康珠手里。她朝前跑了几步,似乎立刻就要打死巴俄秋珠。也许她知道,她的枪里这时没有弹药,所以她竭尽全力吼叫着,就像一只恼怒得失去了理智的母兽:“勒格,勒格你在哪里?我就是你的明妃,我没有被藏獒咬死,你冤枉了丹增活佛。” 勒格红卫一直都在迎风呆立,这时候仿佛听到了天外之音,惊讶而虔诚地瞩望着桑杰康珠。 桑杰康珠继续喊叫着:“勒格,勒格你在哪里?我是你的明妃,你快来帮帮我,打死上阿妈人,打死上阿妈人。”她当然知道仅靠她的一杆枪是打不过的,勒格来了也打不过,但她还是要打,仿佛不打就不是她桑杰康珠,就不是一个霸悍如獒、威武勇悍的白兰人的女儿,就不是一个交通天神地鬼的苯教咒师的后代。 一阵恐怖的噼里啪啦掩盖了桑杰康珠的声音,十五杆叉子枪又开始了射击,又有一些西结古藏獒倒了下去,同时倒下的还有桑杰康珠。无法遏制疯狂的巴俄秋珠这一次抬高了枪口,一枪打穿了她的心脏。 父亲和西结古骑手们怎么也不相信巴俄秋珠会向人开枪,他们看到桑杰康珠倒下了,以为不过是躲避枪弹的卧倒,便没有在乎。他们扑向了那些陪伴他们长大并和他们生死相依的藏獒、那些受伤的四条腿走路的兄弟姐妹,试图给它们一丝临终前的安慰。只有泪眼朦胧的勒格红卫跌跌撞撞跑向了桑杰康珠。 勒格红卫扑到桑杰康珠身上,摸了一把她胸脯上的血迹,惨叫了一声:“康珠姑娘。” 勒格红卫说:“你说你是我的明妃,我冤枉了丹增活佛,谁说的?” 桑杰康珠也好像笑了笑,蠕动着嘴唇说:“阿爸,阿爸说的。” 勒格红卫说:“阿爸?你的阿爸是谁?”突然明白了,“是砻宝雪山的苯教咒师吗?” 桑杰康珠说:“阿爸骗了你,其实我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 勒格红卫沉默着,突然又问:“你阿爸怎么跑到白兰草原去了?” 桑杰康珠说:“他愿意生活在老家。” 勒格红卫说:“不对,他用另一个姑娘的尸体骗了我,他害怕我再去找我的明妃。” 26 地狱食肉魔之救赎(3) 桑杰康珠说:“是啊,你已经背离佛门,阿爸不想再让女儿做你的明妃了。后来你让你自己失去了‘大鹏血神’,阿爸就更不愿意你去找我了。” 勒格红卫哭了。桑杰康珠说:“阿爸说,是你让你自己失去了‘大鹏血神’,你走火入魔,脱掉了皮袍,对着寺院狗又蹦又跳,说有本事你们咬掉我的‘大鹏血神’我就离开西结古寺。没想到它们真的就咬掉了。” 勒格红卫说:“你阿爸说我错怪了丹增活佛?” 桑杰康珠突然清清亮亮地说:“你不要难过,你的‘大鹏血神’虽然死了,你要是死了,你就能找到它了。最最重要的是,我也要死了,我死了就能再做你的明妃了。” 勒格红卫意识到这是桑杰康珠最后的话,再也没说什么,又摸了一把她胸脯上的血迹,从她身边拿起了那支她始终不肯射向人的叉子枪,不紧不慢地装好了弹药。 他听到巴俄秋珠再次尖叫起来:“快啊,把所有的藏獒都打死,都打死。” 他站了起来,挺身在已经死去的桑杰康珠身边,似乎没有瞄准,就把子弹射向了五十米外的巴俄秋珠。这一枪果断而准确(奇*书*网-整*理*提*供),很多人都看到巴俄秋珠晃一晃挺一挺然后从马背上栽下来的情形。 所有人还听见了巴俄秋珠惊天动地的那声惨叫:“我的梅朵拉姆啊!” 巴俄秋珠死了。突然一片安静。远处,狼嗥的声音大起来。 失去了疯狂首领的上阿妈骑手再也没有人开枪了。东结古骑手和多猕骑手以及他们的藏獒,都定定地伫立着,似乎谁也不想破坏这难得的安静。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和父亲步履沉重地走过去,站到了勒格红卫面前。 班玛多吉紧紧抱着格萨尔宝剑,想表达自己的感谢。当他看清楚勒格红卫的眼睛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勒格红卫的眼睛里,正在喷涌着巨大的悲伤和怜悯,那是他最后的也是埋藏最深的情绪,这时候悄悄跑出来成了他的主宰、行刑台的主宰。 勒格红卫说:“我违背了誓言,我打死人了。” 父亲轻轻地叫了一声:“勒格。” 勒格红卫看着父亲鼓胀的怀抱,笑问父亲:“是那捣蛋的小兄妹?” 父亲点头,松开手,怀里露出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可爱的小脑袋,它们望着勒格红卫,一脸迷茫。勒格红卫摸摸它们的小脑袋,对父亲说:“是好藏獒,好好养大,给西结古藏獒带来兴旺。”这时候,勒格红卫想起了丹增活佛的话:“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他当时的回答是:“我谁也不挽救。”但结果是他挽救了,他不知道残存的西结古藏獒是不是地狱食肉魔咬死数量,他没有心思去数了。 勒格红卫平把手中的叉子枪递给班玛多吉,让他开枪打死自己。他说,“枪太长了,当我瞄准自己的时候,我的手够不着扳机。求你们了,动手吧。” 父亲说:“为什么要死?勒格你可以不死。” 勒格红卫说:“一个违背了誓言的人,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大遍入’法门不允许我杀害人,我已经违背了,就只能在让仇人杀死我的一个亲人和自杀之间选择,否则我就会堕入轮回的苦海,永永远远不得脱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途。” 父亲说:“你是个孤儿,明妃就是你的亲人,她已经被仇人杀死了,你用不着自杀。” 勒格红卫笑说:“我不死,他们也不答应。” 原来,上阿妈骑手已经围拢过来,对勒格红卫怒目相向。在他们身后,是多猕骑手和东结古骑手。班玛多吉看身边很少西结古骑手,都被隔在外围去了,顿感紧张,把手中的格萨尔宝剑握紧了。 勒格红卫对父亲说:“我的‘大鹏血神’死了,我要是死了,我就能找到它了。我的明妃死了,我死了,也就跟她在一起了。如果我们的来世不是饿鬼或畜生,如果不在地狱,我们还来西结古草原,这儿是我们的家乡。” 26 地狱食肉魔之救赎(4) 勒格红卫突然扑向班玛多吉,从班玛多吉手中夺过格萨尔宝剑,反插进了自己的肚子。古老的宝剑、英雄的宝剑、神圣的宝剑,在成为自杀工具的时候,依然具有削铁如泥的神威。他很用力,让自己的肚腹湮没了整个剑身。 勒格红卫高高站立,环顾四周,对着所有的骑手微笑。他高声说:“你们还惦记格萨尔宝剑?还相信它就是吉祥的藏巴拉索罗?你们要还是执迷不悟,我就把这个神变的凶器给你们!” 说完,勒格红卫奋力拔出格萨尔宝剑,扔向上阿妈骑手群。 格萨尔宝剑带着勒格红卫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弧线,于是,所有的人都看见血腥杀戮的西结古草原上空,架起了一道彩虹。 27 多吉来吧之膜拜 行刑台前的杀戮终止的时候,天地一片寂静,把原野上隐约的狼嗥衬托得无比清晰。静坐在冈日森格身旁的父亲心中无边的悲伤中忽然浮现一丝颤栗,父亲想起了寄宿学校,想起了寄宿学校的孩子和伤獒,感到了莫大的恐惧。 父亲起身,奔向自己的大黑马。与此同时,和父亲心有灵犀的美旺雄怒吼叫起来,向着寄宿学校方向奔跑。霎时间,残存的西结古藏獒们都涌动起来,跟着父亲的大黑马向前疾驶。 黄昏正在出现,那一片火烧云就像血色的涂抹,从天边一直涂抹到了草原。草原是红色的,是那种天造地设、人工无法调配的绿红色。父亲奋力纵马跑到藏獒前边,远远地望见了寄宿学校那片原野。父亲忽然勒马,大黑马前蹄高高扬起,身子人立,差点把父亲摔下马来。 父亲身后,所有的藏獒也都急停,驻步远望。 父亲和大黑马和所有的西结古藏獒,都看见了一个奇特的景像。他们都被惊呆了,却没敢发出惊恐的喊叫。笼罩着他们的是巨大无边的肃穆,让他们不敢出声。 他们看见一群狼匍匐在寄宿学校前方,静默无声,那情情景,不像是埋伏,也不像是围困,更没有攻击。它们的身形像是在听经,像是在磕长头,像是在膜拜。就好像它们的前方不是它们世世代代的天敌,不是它们命中注定要侵扰祸害的人类,不是它们难得寻觅到的弱小,而是一尊天神。 父亲和大黑马还有西结古藏獒们的眼光越过狼群。父亲的眼睛潮湿了,透过泪光,他看见了萦绕在寄宿学校上空的祥云,看见了闪耀原野上的光芒。然后,父亲看见了那尊巍然屹立的天神。 父亲轻轻念了一声:“多吉来吧。” 狼群起身了,撤离了。不是馈逃,没有慌乱,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寂然无声。 父亲和藏獒们快速奔向前去,寄宿学校突然传来孩子们劫后余生的欢叫。父亲避过迎面扑来的孩子们,跑向仍然站立的多吉来吧。父亲蹲下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多吉来吧。父亲心说:多吉来吧,你也太沉着了,你竟然还不扑上来,你这个多吉来吧! 多吉来吧轰然倒地。 尾声 永别了,藏獒(1) 几天后,父亲从西结古草原的四面八方找来了獒王冈日森格原来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中的六个人。他们个个都已经是身强力壮的牧民了,他们和父亲一起,去天葬场和冈日森格已经升天的魂灵告别(奇书网-)。回想起十几年前和冈日森格流落到西结古草原的日子,他们把眼泪流成了野驴河。 冈日森格死后,西结古草原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獒王。它成了最后一代獒王,成了草原把藏獒时代推向辉煌又迅速寂灭的象征,它的死送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送走了心灵对慈悲的开放和生命对安详的需要。喜悦、光明、温馨、和平,转眼不存在了,草原悲伤地走向退化,是人性的退化、风情的退化,也是植被和雪山的退化,更是生命的物质形态和精神形态的严重退化。 更加不幸的是,在那天翻地覆的年代,在革命风暴席卷的时候,所有的神佛都成了四旧,被打翻在地,失去了往日的法力,被三尊菩萨和格萨尔王见证的藏巴拉索罗小兄妹尼玛和达娃,也不能带来吉祥。 父亲在那段日子里成了一个专司送葬的人,他带着寄宿学校的学生,天葬了所有被清洗的领地狗,同时也天葬了西结古寺专门给领地狗抛洒食物的老喇嘛顿嘎。那么多领地狗一死,老喇嘛顿嘎也死了。铁棒喇嘛藏扎西说:“老喇嘛顿嘎是属狗的,他找狗去了,以狗魂为伴去了。” 多吉来吧没有死在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前。为了躲避人的追杀,父亲把它送到党项大雪山山麓原野上送鬼人达赤的石头房子里藏了起来。一同送去的还有大黑獒果日,但大黑獒果日并没有像它期待的那样狂热地迷恋它的怀抱,回应它因为长久思念而聚攒起来的如火如荼的爱情,因为大黑獒果日从它身上闻到了那只黄色母狗又舔又蹭的味道。 多吉来吧死的时候,大黑獒果日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呆痴地望着丈夫,一直守候到春天来临,湿暖的气流催生出满地的绿色。就在整个冬天都觊觎不休的秃鹫覆盖了多吉来吧尸体的一刻,大黑獒果日终于哭了。 大黑獒果日死于1972年。它是老死的,算是父亲的藏獒里,唯一一个寿终正寝的藏獒。 天葬了大黑獒果日后,父亲对自己说:“我不能呆在没有领地狗群、藏獒稀少的草原,我要走了。我有妻子,还有孩子,他们在西宁城里,我应该去和他们团圆了。” 父亲悄悄地告别着——骑着已经十分老迈的大黑马,告别了昂拉雪山、砻宝雪山、党项大雪山,告别了野驴河流域、碉房山、西结古寺、白兰草原,告别了所有的牧人,告别了草原的一切一切。他的告别是无声的,没有向任何人说明。牧民都不知道他是最后一次走进他们的帐房,喝最后一碗奶茶,舔最后一口糌粑,吃最后一口手抓羊肉,最后一次抱起他们的孩子,最后一次对他们说:“我要是佛,就保佑你们过上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保佑你们每家都有几只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那样的公獒、大黑獒果日和大黑獒那日那样的母獒。” 父亲在寄宿学校上了最后一堂课,完了告诉学生:“放假啦,这是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假,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来,那时候你们就是老师啦。”孩子们以为汉扎西老师在说笑话,一个个都笑了,然后结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走向了回家看望阿爸阿妈的草原小路。父亲一如既往地送他们回家。“这是最后一次送你们了,菩萨保佑你们以后所有的日子。”父亲在心里默念着,转身走回寄宿学校的时候,眼睛一直是湿润的,满胸腔都是酸楚。 第二天,父亲骑马来到了狼道峡口,他下马解开了大黑马的缰绳。他知道大黑马就要老死了,那就让它死在故乡的草原上吧,要是死在路途上,或者死在西宁城,那是凄惨而孤独的,马会悲伤,会流泪,悲伤的马的灵魂是没有力气回到草原的,即使转世,那也是城里的畜生、遭受奴役的牲口。 父亲把大黑马赶走以后,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向着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西结古草原,向着天天遥望着他的远远近近的雪山,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磕第一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藏獒,谢谢你们了,藏獒。”磕第二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牧民,谢谢你们了,牧民。”磕第三个头的时候他说:“别了,草原,谢谢你们了,草原。”感恩和伤别共同主宰了父亲的灵魂。 尾声 永别了,藏獒(2) 父亲沉甸甸地站了起来,发现天空正在翠蓝,一道巨大的彩虹突然凌虚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笼罩着视野之中一切永恒的地物:青草、山峦、冰峰、雪谷。父亲愣怔之下情不自禁地喜悦了,看到彩虹之根插入大地的时候,大地的歌舞在清风朗气中已是翩翩有声,看到彩虹之顶架过高天的时候,所有的云彩都变成了卓玛的衣裙、空行母的飘带。他知道那是自己对草原的祝福,是他的心愿变成了美好的预示:草原,我的青果阿妈草原,我的西结古草原啊,永远都是彩虹的家乡、吉祥的故土、幸福的源头。 父亲伫立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直到西天边际隐隐地出现了一阵雷鸣和电闪。父亲想起了那只追逐雷电、撕咬雷电、试图吞掉雷电而死的藏獒,哪只为了给主人报仇而和主人一样被雷电殛杀的藏獒。它的名字叫德吉彭措,德吉彭措是幸福圆满的意思,幸福和圆满追逐雷电而去了,雷电仿佛变成了幸福圆满的象征——哪里有雷电,哪里就会有幸福,有圆满。 父亲背着不重的行李,转身走进了狼道峡口,没走多远,就吃惊地看到,铁棒喇嘛藏扎西正在微笑,正在路边等着他。藏扎西身边,是一群藏獒。 藏扎西给父亲带来了送别的礼物,那是一公一母两只小藏獒。两只小藏獒是父亲救下来的具有冈日森格血统和多吉来吧血统的藏獒的后代。藏扎西说:“我知道,没有藏獒,就没有你的生活,没有你的心情,带回去养着吧,它们是你的一个纪念,当你想念西结古草原、想念我们的时候,就看看它们。”父亲坚决不要,这是何等珍贵的礼物,他怎么能随便接受呢:“不行啊,藏扎西,它们是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希望,是未来的吉祥,我怎么能把草原的希望带走呢。”藏扎西指着身边的一群藏獒,恳切地说:“希望还有,希望还有,这是多出来的,你就带走吧。” 父亲把两只小藏獒搂进了怀里。 父亲转身走去。他高高地翘起下巴,眼光扫视着天空,不敢低下来,他知道低下来就完了,就要和藏扎西身边的那一群藏獒对视了。父亲假装没看见它们,假装看见了不理睬它们,假装对它们根本就无所谓,假装走的时候一点留恋、一点悲伤都没有,嘴里胡乱哼哼着,仿佛唱着高兴的歌。 但是一切都躲不过藏獒们的眼睛,它们对着父亲的脊背,就能看到父亲已是满脸热泪,看到父亲心里的悲酸早就是夏季雪山奔腾的融水了。它们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脚步声、连哽咽声、连彼此身体的摩擦声都被它们制止了。它们一程一程地送啊,一直送出了狼道峡。 父亲没有回头,他吞咽着眼泪始终没有回头。藏扎西停了下来,送别父亲的所有藏獒都停了下来。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别人的领地了。已经成为大藏獒的尼玛和达娃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所有的藏獒都控制不住地放声痛哭,先是站着哭,后来一个个卧倒在地,准备长期哭下去了。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上以后,藏獒们在狼道峡口守望了一天一夜,才在藏扎西的催促下走上回家的路。藏扎西见藏獒中没有尼玛和达娃,就知道它们要按照一只藏獒最普通的守则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尼玛和达娃留在了狼道峡口,一直守望。两天过后,藏扎西再次骑马送来鲜牛肺,它们不吃。一个星期之后,藏扎西又来了,又带来了一些鲜牛肺,它们还是不吃。半个月之后,藏扎西带着鲜牛肺再次来时,看到的它们不倒的尸体。 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们不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匆匆忙忙从党项草原、砻宝泽草原、野驴河流域草原、白兰草原来到了碉房山下、寄宿学校。他们赶来了最肥的羊、最壮的牛,牵来了最好的马,这些都是送给父亲的礼物。他们以为父亲到了西宁城,还能骑着马到处走动,还能赶着牛羊到处放牧。牧民们还带来了最好的糌粑、最好的酥油、最好的奶皮子和洁白的哈达,把这些东西放在了寄宿学校的院子里。他们相信即使父亲走了,也会很快回来,拿走这些东西。因为这是他们的心,而汉扎西是最懂得藏民的心的。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父亲的学生——毕业的和还没有毕业的学生来到了学校,怎么也不肯离去,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的汉扎西老师。这些心和藏獒一样诚恳的牧民们,总觉得那个爱藏獒就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的父亲,那个无数次挽救了藏獒的性命、和藏獒心心相印的父亲,那个和牧民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父亲,那个在大草原的寄宿学校里让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学到了文化的父亲,还会来,就会来。 尾声 永别了,藏獒(3) 还会来、就会来的父亲却再也没有来。时间过去很久很久了,但很久很久的时间并不妨碍西结古草原的牧民对父亲的怀念,他们对父亲的感情表达给所有能见到的汉人。一旦有汉人来到西结古草原,他们就会敞开门户,烧起奶茶,端上糌粑和手抓,就像对待父亲那样对待他们,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会说:“住下来吧,这里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牧民们把汉扎西的故事变成了传说,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直到今天,还在娓娓传说,就像野驴河的水还在汩汩流淌一样:“哦,让我们说说汉扎西的故事吧。”辽阔而美丽的西结古草原,永远流传着藏獒与汉扎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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